雪山飛狐---第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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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faith555 发表于 2009-2-8 15:3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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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斐見到苗人鳳發怒時神威凜凜,心中也自駭然,抱著苗若蘭不敢停
留,搶到崖邊,一手拉索,溜下峰去。他知附近有個山洞人跡罕至,
當下展開輕身功夫,直奔而去,手中雖抱了人,但苗若蘭身子甚輕,
全沒滅了他奔跑之速。

不到一盞茶功夫,已抱著苗若蘭進了山洞,將棉被緊緊裹住她身子,
讓她靠在洞壁,心中躊躇:「若要解她穴道,非碰到身子不可,如不
解救,時間一長,她不會內功,只怕身子有損。」實在好生難以委決
,當下取火摺點燃了一根枯枝。

火光下但見苗若蘭美目流波,俏臉生暈,便道:「苗姑娘,在下絕無
輕薄冒瀆之意,但要解開姑娘穴道,難以不碰姑娘貴體,此事該當如
何?」苗若蘭雖不能點頭示意,但目光柔和,似羞似謝,殊無半點怒
色,胡斐大喜,先吹熄柴火,伸手到衾中在她幾處穴道上輕輕按摩,
替她通了經脈。

苗若蘭手足漸能活動,低聲道:「行啦,多謝您!」胡斐急忙縮手,
待要說話,卻不知說甚麼好,過了良久,才道:「適才冒犯,實是無
意之過,此心光明磊落,天日可鑒,務請姑娘恕罪。」苗若蘭低聲道
:「我知道。」

兩人在黑暗之中,相對不語。山洞外雖是冰天雪地,但兩人心頭溫暖
,山洞中卻如春風和煦,春日融融。

過了一會,苗若蘭道:「不知我爹爹現下怎樣了。」胡斐道:「令尊
英雄無敵,這些人不是他的對手。你放心好啦。」苗若蘭輕輕嘆了口
氣,說道:「可憐的爹爹,他以為你……你對我不好。」胡斐道:
「這也難怪,適才情勢確甚尷尬。」

苗若蘭臉上一紅,道:「我爹爹因有傷心之事,是以感觸特深,請胡
爺不要見怪。」胡斐道:「甚麼事?」一問出口,立覺失言,想要用
言語岔開,卻一時不知說甚麼好。他號稱雪山飛狐,平時聰明伶俐,
機變百出,但今日在這個溫雅的少女之前,不知怎的,竟似變成了另
一個人,顯得十分拙訥。

苗若蘭道:「此事說來有愧,但我也不必瞞你,那是我媽的事。」胡
斐「啊」了一聲。苗若蘭道:「我媽做過一件錯事。」胡斐道:「人
孰無過?那也不必放在心上。」苗若蘭緩緩搖頭,說道:「那是一件
大錯事。一個女子一生不能錯這麼一次。我媽媽教這件事毀了,連我
爹爹也險險給這事毀了。」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幾分。苗若蘭道:「我爹是江湖豪傑。我媽
卻是出身官家的一個千金小姐。有一次我爹無意之中救了我媽的性
命,他們才結了親。兩人本來不大相配,那也罷了。可是我爹有一件
事大大不對,他常在我媽面前,誇獎你媽的好處。」

胡斐奇道:「我的母親?」苗若蘭道:「是啊。我爹跟令尊比武之
時,你媽媽英風颯爽,比男子漢還有氣概。我爹平時閒談,常自羨慕
令尊,說道:『胡大俠得此佳偶,活一日勝過旁人百年。』我媽聽了
雖不言語,心中卻甚不快。後來天龍門的田歸農到我家來作客。他相
貌英俊,談吐風雅,又能低聲下氣的討人喜歡。我媽一時糊塗,竟撇
下了我,偷偷跟著那人走了。」

胡斐輕輕嘆了口氣,難以接口。苗若蘭話聲哽咽,說道:「那時我還
只三歲,爹抱了我連夜追趕,他不吃飯不睡覺,連追三日三夜,終於
趕上了他們。那田歸農見了我爹,那敢動手?我媽卻全力護著他。我
爹見我媽媽對這人如此真心相愛,無可奈何,抱了我走了,回到家來
生了一場大病,險些死去。他對我說,若不是見我孤苦伶仃,在這世
上沒人照顧,他真不想活啦。一連三年,他不出大門一步,有時叫
著:『蘭啊蘭,你怎地如此糊塗?』我媽媽的名字之中,也是有個
『蘭』字的。」她說到此處,臉上一紅。要知當時女子的名字也是秘
密,旁人只知女子姓氏,只有對至親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字,她這麼
說,等於是對胡斐說自己名字中有個「蘭」字。

胡斐雖見不到她臉上神色,但聽她竟把家中最隱密的可恥私事,也毫
不諱言的告知了自己,不禁大是感激,最後聽她提到她自己小名,更
是如飲醇醪,頗有微醺薄醉之意,說道:「苗姑娘,那田歸農存心極
壞,對你媽未必有甚麼真正的情意。」

苗若蘭嘆了口氣道:「我爹也是這麼說。只是他時常埋怨自己,說道
若非他對我媽不夠溫存體貼,我媽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騙。我爹號稱打
遍天下無敵手,但說到待人處世,卻不及田歸農了。那姓田的欺騙我
媽,其實是想得我苗家家傳的一張藏寶之圖。可是他雖令我一家受
苦,令我自幼就成了個無母之人,到頭來卻仍是白費了心機。我媽看
穿了他的用心,臨終之時,仍將藏著地圖的鳳頭珠釵還給了我爹。」
於是將劉元鶴在田歸農床底的所見所聞,說了一遍,最後說到那圖如
何給寶樹他們搶去,那些人如何憑了闖王軍刀與地圖去找藏寶。

胡斐恨恨的道:「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他畏懼你爹爹,又弄不
到地圖,就想假手官家,將你爹爹擒住,好迫他交出圖來。那知天網
恢恢,終於難逃孽報。唉,這寶藏不知害了多少人。」

他停了片刻,又道:「苗姑娘,我爹和我媽就是因這寶藏而成親的
。」

苗若蘭道:「是麼?快說給我聽。」她雖矜持,究竟年紀幼小,心喜
之下,伸手去握住了胡斐了手,但隨即覺得不妙,要待縮回,胡斐卻
翻過手掌,輕輕握住了她手不放。苗若蘭臉上一紅,也就不再縮回,
只覺胡斐手上熱氣,直透進自己的心裡。

胡斐道:「你道我媽是誰?她是杜希孟杜莊主的表妹。」苗若蘭更加
驚奇,說道:「我自幼識得杜伯伯,爹爹卻從來沒提起過。」

胡斐道:「我在爹爹媽媽的遺書中得悉此事,想來令尊未必知道其中
詳情。杜莊主得到一些線索,猜得寶藏必在雪峰附近,是以長住峰上
找尋。只是他一來心思遲鈍,二來機緣不巧,始終參透不出藏寶的所
在。我爹爹暗中查訪,卻反而先他得知。他進了藏寶之洞,見到田歸
農的父親與你祖父死在洞中,正想發掘藏寶,那知我媽跟著來了。

「我媽的本事要比杜莊主高得多。我爹連日在附近出沒,她早已看出
了端倪。她跟進寶洞,和我爹動起手來。兩人不打不成相識,互相欽
慕,我爹就提求親之議。我媽說道:她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撫養,若是
讓我爹取去藏寶,那是對表哥不起,問我爹要她還是要寶藏,兩者只
能得一。」

「我爹哈哈大笑,說道就是十萬個寶藏,也及不上我媽。他提筆寫了
一篇文字,記述此事,封在洞內,好令後人發現寶藏之時,知道世上
最寶貴之物,乃是兩心相悅的真正情愛,決非價值連城的寶藏。」

苗若蘭聽到此處,不禁悠然神往,低聲道:「你爹娘雖然早死,可比
我爹媽快活得多。」

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沒爹沒娘,卻比你可憐得多了。」苗若蘭道:
「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就是拋盡一切,也要領你去撫養。那麼咱
們早就可以相見啦。」胡斐道:「我若住在你家裡,只怕你會厭憎
我。」

苗若蘭急道:「不!不!那怎麼會?我一定會待你很好很好,就當你
是我親哥哥一般。」胡斐怦怦心跳,問道:「現在相逢還不遲麼?」
苗若蘭不答,過了良久,輕輕說道:「不遲。」又過片刻,說道:
「我很歡喜。」

古人男女風懷戀慕,只憑一言片語,便傳傾心之意。

胡斐聽了此言,心中狂喜,說道:「胡斐終生不敢有負。」

苗若蘭道:「我一定學你媽媽,不學我媽。」她這兩句話說得天真,
可是語意之中,充滿了決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運,全盤交託給了
他,不管是好是壞,不管將來是禍是福,總之是與他共同擔當。

兩人雙手相握,不再說話,似乎這小小山洞就是整個世界,登忘身外
天地。

過了良久,苗若蘭才道:「咱們去找到我爹,一起走吧,別理杜莊主
他們啦。」胡斐道:「好的。」可是他一生之中,從未有如此之樂,
實是不願離開山洞。苗若蘭也有此心,覺得不如說些閒話,多留一刻
好一刻,於是問道:「杜莊主既是你長親,何以你要跟他為難?」

胡斐恨恨的道:「這件事說來當真氣人。我媽臨終之時,拜懇你爹照
看,養我成人。我媽在我襁褓中放了一包遺物,一通遺書,其中記明
我的生日時辰,我胡家的籍貫、祖宗姓名,以及世上的親戚。後來變
生不測,平四叔抱了我逃走。他以為你父有害我之意,見到遺書中有
杜莊主的姓名,便抱了我前去投奔。那知杜莊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
的武學秘本。他又隱約猜到我爹媽知道藏寶秘密,竟來搜查我媽給我
的遺物。平四叔情知不妙,抱著我連夜逃下雪峰。我爹的武學秘本是
帶走了,但我媽給我的一包遺物,卻失落在莊上。這次我跟他約會,
是要問他為甚麼欺侮我一個幼年孤兒,又要向他要回我媽所遺的物
事。」

苗若蘭道:「杜莊主對人溫和謙善,甚是好客,想不到待你這麼壞
。」胡斐道:「這人假人假義,單是他陰謀害你爹爹,就可想見其
餘……」隨即語意轉柔,說道:「不過現在我也不惱他了。若不是
他,我又怎能跟你相逢?」

正說到此處,忽聽洞外傳來一陣兵刃相交之聲,隱隱夾雜著呼呵叱
罵。只是聲音極沈極悶,胡斐依稀分辨得出,苗若蘭卻還道是風動松
柏,雪落山巔。

胡斐道:「這聲音來自地底,那可奇了。你留在這裡,我瞧瞧去。」
說著站起身來。苗若蘭道:「不,我跟你去。」胡斐也不願留她一人
孤身在此,說道:「好。」攜著她手,出洞尋聲而去。

兩人在雪地上緩緩走出數十丈。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正圓,銀色的
月光映著銀色的雪光,再與苗若蘭皎潔無暇的肌膚一映,當真是人間
仙境,此夕何夕?這時胡斐早已除下自己長袍,披在苗若蘭身上。月
光下四目交投,於身外之事,竟是全不縈懷。

兩人心中柔和,古人詠嘆深情蜜意的詩句,忽地一句句似脫口而出。
胡斐不自禁低聲說道:「宜言飲酒,與子偕老。」苗若蘭仰起頭來,
望著他的眼睛,輕輕的道:「琴瑟在御,莫不靜好。」這是「詩經」
中一對夫婦的對答之詞,情意綿綿,溫馨無限。突然之間,地底呼聲
轉劇,兩人當即止步,側耳傾聽。

胡斐一辨聲音,說道:「他們找到了寶藏所在,正在地下廝殺爭奪
。」他從父親遺書之中得知寶藏地點,曾進入數次,取出父母當年封
存的文字,又取了田歸農之父的黃金小筆。這日早晨他用小筆投射田
青文,就是示警之意。他雖知寶藏所在,但體念父母遺志,不肯發
掘。這時辨聲知向,料定寶樹等必是見財眼紅,正在互相爭奪。

胡斐所料絲毫不錯,那地底山洞之中,天龍門、飲馬川山寨、平通鏢
局諸路人馬,為了爭奪寶物,正自殺成一團。寶樹袖手旁觀,只是冷
笑,心想且讓你們打個三敗俱傷,老僧再慢慢一個個的收拾。

周雲陽與熊元獻又是扭在一起,在地下滾來滾去。兩人突然間滾到了
火堆之旁。初時互欲將對方壓在火上,那知幾個打滾,險險將火頭壓
熄,寶樹罵道:「壓滅了火,大夥兒都凍死麼?」伸出右腳,抄到周
雲陽身底一挑,兩個人一齊飛了起來,騰的一聲,落在地下。

寶樹嘿嘿一笑,彎腰拿起幾根粗柴,添入火堆。正要挺直身子,忽見
火光突突跳跳,在對面冰壁上映出兩個人影,人影也在微微跳動。寶
樹吃了一驚,轉過身來,見山洞口並肩站著兩人。一個臉帶嬌羞,乃
是苗若蘭,另一個虯髯戟張、眼露殺氣,卻是雪山飛狐胡斐。

寶樹「啊」的一聲,右手一揚,一串鐵念珠激飛而出。念珠初擲出似
是一串,其實串著鐵珠的絲線早被他捏斷,數十顆鐵珠忽然上下左
右,分打胡苗二人的要害。這是他苦練十餘年的絕技,恃以保身救
命,臨敵之時從未用過,此時陡逢大敵,事勢緊迫,立施殺手。

胡斐一聲冷笑,踏上一步,擋在苗若蘭身前。寶樹見他並無特異功夫
擋避,心下大喜,暗道:「原來你裝模作樣,功夫也不過爾爾,這番
可要叫你死無葬身之地了。」正自得意,但見胡斐雙手衣袖倏地揮
出,已將數十顆來勢奇急的鐵念珠盡行捲住,衣袖振處,嗒嗒急響,
如落冰雹,鐵念珠都飛向冰壁,只打得碎冰四濺。

寶數一見之下,不由得心膽俱裂,急忙倒躍,退在曹雲奇身後,生怕
胡斐跟著上前,大叫一聲:「不好了!」雙手抓住曹雲奇背心,提起
他一個魁偉長大的身子,就往火堆中擲將過去。他本意將火堆壓滅,
好教胡斐瞧不見自己,那知道火堆剛得他添了乾柴,燒得正旺。曹雲
奇跌在火中,衣服著火,洞中更是明亮。

胡斐見寶樹一上來就向自己和苗若蘭猛施毒手,想起平阿四適才所
言,這和尚卑鄙貪財,害了自己父母性命,心中怒火大熾,立時也如
那火堆一般燒了起來,一彎腰抄起了一把珠寶,托在左手掌心,右手
食指不住彈動。

但見珍珠、珊瑚、碧玉、瑪瑙、翡翠、寶石、貓兒眼、祖母綠、各種
各樣的珍物,如雨點般往寶樹身上飛去。每一塊寶物射到,都打得他
劇痛難當。寶樹縱高竄低,竭力閃避,但胡斐手指彈出,珍寶飛到,
準頭竟是不偏半點,洞中人數不少,這些珠寶卻始終不碰到別人身
上。

劉元鶴、陶百歲等見此情景,個個貼身冰壁,一動也不敢動。寶樹初
時還東西奔躍,後來足踝上連中了兩塊碧玉,竟自倒地,再也站不起
來,高聲號叫,在地下滾來滾去。他先前只愁珍寶不多,此時卻但願
珍寶越少越好。

胡斐越彈手勁越重,有意避開寶樹的要害,要讓他多吃些苦頭。眾人
縮在洞角,凝神觀看,個個嚇得心驚肉跳,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蘭聽寶樹叫得悽慘,心中不忍,低聲道:「這人確是很壞,但也
夠他受的了。饒了他吧!」胡斐生平除惡務盡,何況這人正是殺父害
母的大仇人,但一聽苗若蘭之言,突然覺得自己正處於極大幸福之
中,對這世上最大的惡人,憎恨之心也登時淡了許多,當即左手一
擲,掌中餘下的十餘件珍寶激飛而出,叮叮噹噹一陣響,盡數嵌在冰
壁之中。

眾人盡皆駭然,暗道:「這些珍寶若要寶樹受用,單只一件就要了他
的性命。」

胡斐橫眉怒目,自左至右逐一望過去,眼光射到誰的臉上,誰就不自
禁的低下頭去,不敢與他目光相接。洞中寂靜無聲。寶樹身上雖痛,
卻也不敢發出半聲呻吟。

隔了良久,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貪愛珍寶,就留在這裡陪伴寶藏
吧!」說著攜了苗若蘭的手,轉身便出。

眾人萬料不到他居然肯這麼輕易罷手,個個喜出望外,但聽他二人腳
步聲在隧道中逐漸遠去,各人齊聲低呼,俯身又去撿拾珠寶。

胡斐和苗若蘭來到兩塊圓岩之外。胡斐道:「我們在這裡等上一會,
瞧他們出不出來。那一個貪念稍輕,自行出來,就饒了他的性命。」

洞內各人雙手亂扒,拼命的執拾珠寶,只恨爹娘當時少生了自己兩三
隻手。過了良久,突然隧道中傳來一陣鬱悶的軋軋之聲,眾人初尚不
解,轉念之間,個個驚得臉如土色,齊叫:「啊喲,不好啦!」「他
堵死了咱們出路。」「快跟他拼了。」眾人情急之下,爭先恐後的擁
出,奔到圓岩之後,果見那塊巨岩已被胡斐推回原處,牢牢的堵住了
洞門。

洞門甚窄,在外尚有著力之處,內面卻只容得一人站立,岩面光滑,
無所拉扯,這麼一堵上,過不多時,融化了的冰水重行凍結,若非外
面有人來救,洞內諸人萬萬不能出來。

苗若蘭心中不忍,道:「你要他們都死在裡面麼?」胡斐道:「你
說,裡面那一個是好人,饒得他活命?」

苗若蘭嘆了口氣,道:「這世上除了爹爹和你,我不知道還有誰是真
正的好人。可是,你總不能把天下的壞人都殺了啊。」胡斐一怔,
道:「我那算得是好人?」

苗若蘭抬頭望著他,說道:「我知道你是好的。我沒見你面的時候就
知道啦!大哥,你可知在甚麼時候,我這顆心就已交了給你?」

這是她第一次出口叫他「大哥」,可是這一聲叫得那麼自然流暢,隨
隨便便得脫口而出,卻似已經叫了一輩子一般。胡斐再也抑制不住,
張臂抱住了她。苗若蘭伸手還抱,倚在他的懷中。兩人摟抱在一起,
但願這一刻無窮無盡。

兩人這樣抱著,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洞口傳進來幾下腳步之
聲。胡斐心道:「不好!我堵死別人,別要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令
友別人來堵死了我們。」手臂摟著苗若蘭不放,急步搶出洞去。

月光之下,但見雪地裡有兩人在發力奔跑,顯然便是雪峰上與自己動
過手的武林豪客。胡斐笑道:「你爹爹把那些傢伙都趕跑啦。」彎腰
在地下抓起一把雪,手指用勁,這把雪立時團得堅如鐵石。他手臂一
揮,雪團直飛過去,擊中前面一人後腰。那人一交俯跌,再也站不起
來。後面一人吃了一驚,回過頭來,一個雪團飛到,正中胸口,立時
仰天摔倒。兩人跌法不同,卻是同樣的再不站起。

胡斐哈哈一笑,忽然柔聲道:「你甚麼時候把心交給了我?我想一定
沒我早。我第一眼瞧你,我……我就管不住自己了。」苗若蘭輕聲
道:「十年之前,那時候我還只七歲,我聽爹爹說你爹媽之事,心中
就儘想著你。我對自己說,若是那個可憐的孩子活在世上,我要照顧
他一生一世,要教他快快活活,忘了小時候別人怎樣欺侮他、虧待
他。」

胡斐心下感激,不知說甚麼才好,只是緊緊的將她摟在懷裡,眼光從
她肩上望去,忽見雪峰上幾個黑影,正沿著繩索往下急溜。

胡斐叫道:「咱們幫你爹爹截住這些歹人。」說著足底加勁,抱著苗
若蘭急奔,片刻間已到了雪峰之下。

這時兩名豪客已踏到峰下實地,上有幾名正急速下溜。胡斐放下苗若
蘭,雙手各握一個雪團,雙臂齊揚,峰下兩名豪客應聲倒地。

胡斐正要再擲雪團,投擊尚未著地之人,忽聽半山間有人朗聲說道:
「是我放人走路,旁人不必攔阻。」這兩句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從半山
裡飄將下來,洪亮清朗,正是苗人鳳的說話。

苗若蘭喜叫:「爹爹!」胡斐聽這聲音尚在百丈之外,但語音遙傳,
若對其面,金面佛內力之深,卻是已所莫及,不禁大為欽佩,雙手一
振,扣在掌中的雪團雙雙飛出,又中躺伏在地的兩名豪客身上,不過
上次是打穴,這次卻是解穴。那二人蠕動了幾下,撐持起來,發足狂
奔而去。

但聽半空中苗人鳳叫道:「果然好俊功夫,就可惜不學好。」這十二
字評語,一字近似一字,只見他又瘦又長的人形緣索直下,「好」字
一脫口,人已站在胡斐身前。

兩人互相對視,均不說話。但聽四下裡乞乞擦擦,盡是踏雪之聲,這
次上峰的好手中留得性命的,都四散走了。

月光下只見一人一跛一拐的走近,正是杜希孟杜莊主。他將一個尺來
長的包裹遞給胡斐,顫聲道:「這是你媽的遺物,裡面一件不少,你
收著吧。」胡斐接在手中,似有一股熱氣從包裹傳到心中,全身不禁
發抖。

苗人鳳見杜希孟的背影在雪地裡蹣跚遠去,心想此人文武全才,結交
遍於天下,也算得是個人傑,與自己二十餘年的交情,只因一念之
差,落得身敗名裂,實是可惜。他不知杜希孟與胡斐之母有中表之
親,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來自己念念不忘的孤兒,當下緩緩轉過
頭來,只見女兒身披男人袍服,怯生生的站在雪中,心想眼前此人雖
然救了自己性命,卻玷污了女兒清白,念及亡妻失節之事,恨不得殺
盡天下輕薄無行之徒,一時胸口如要迸裂,低沈著聲音道:「跟我
來!」說著轉身大踏步便走。

苗若蘭叫道:「爹,是他……」苗人奉沈默寡言,素來不喜多說一個
字,也不喜多聽一個字,此時盛怒之下,更不讓女兒多說。他見胡斐
伸手去拉女兒,喝道:「好大膽!」閃身欺近,左手倏地伸出,破蒲
扇一般的手掌已江湖斐左臂握住,說道:「蘭兒你留在這兒,我和這
人有幾句話說。」說著向右側一座山峰一指。那山峰雖遠不如玉筆峰
那麼高聳入雲,但險峻巍峨,殊不少遜。他放開胡斐手臂,向那山峰
急奔過去。

胡斐道:「蘭妹,你爹既這般說,我就過去一會兒,你在這裡等著
。」苗若蘭道:「你答應我一件事。」胡斐道:「別說一件,就是千
件萬件,也全憑你吩咐。」苗若蘭道:「我爹若要你娶我……」最後
兩字聲若蚊鳴,幾不得聞,低下了頭,羞不可抑。

胡斐將適才從杜希孟手裡接來的包裹交在她手裡,柔聲道:「你放
心。我將我媽的遺物交於你手。天下再沒一件文定之物,能有如此隆
重的。」

苗若蘭接過包裹,身子不自禁的微微顫動,低聲道:「我自然信得過
你。只是我知道爹爹脾氣,若是他惱了你,甚至罵你打你,你都瞧在
我臉上,便讓了他這一回。」胡斐笑道:「好,我答應你。」遠遠望
去,只見苗人鳳的人影在白雪山石間倏忽出沒,正自極迅捷的向山峰
奔上,當下輕輕的在苗若蘭的臉頰上親了一親,提氣向苗人鳳身後跟
去。

他順著雪地裡的足跡,一路上山,轉了幾個彎,但覺山道愈來愈險,
當下絲毫不敢大意,只怕一個失足,摔得粉身碎骨。奔到後來,山壁
間全是凝冰積雪,滑溜異常,竟難有下足之處,心道:「苗大俠故意
選此險道,必是考較我的武功來著。」於是展開輕功,全力施為,山
道越險,他竟奔得越快。

又轉過一個彎,忽見一條瘦長的人影站在山壁旁一塊凸出的石上,身
形襯著深藍色的天空,猶似一株枯槁得老樹,正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
面佛苗人鳳。

胡斐一怔,急忙停步,雙足使出「千斤墜」功夫,將身子牢牢定住峭
壁之旁。苗人鳳低沈著嗓子說道:「好,你有種跟來。上吧!」他背
向月光,臉上陰沈沈的瞧不清楚神色。

胡斐喘了口氣,面對著這個自己生平想過幾千幾萬遍之人,一時之間
竟爾沒了主意:「他是我殺父仇人,可是他又是若蘭的父親。」

「他害得我一生孤苦,但聽平四叔說,他豪俠仗義,始終沒對不起我
的爹媽。」

「他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武功藝業,舉世無雙,但我偏不信服,倒
要試試是他強呢還是我強?」

「他苗家與我胡家累世為仇,百餘年來相斫不休,然而他不傳女兒武
功,是不是真的要將這場世仇至他而解?」

「適才我救了他的性命,可是他眼見我與若蘭同床共被,認定我對他
女兒輕薄無禮,不知能否相諒?」

苗人鳳見胡斐神情粗豪,虯髯戟張,依稀是當年胡一刀的模樣,不由
得心中一動,但隨即想起,胡一刀之子早已為人所害,投在滄州河
中,此人容貌相似,只是偶然巧合,想起他欺辱自己的獨生愛女,怒
火上沖,左掌一揚,右拳呼的一聲,衝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擊去。

胡斐與他相距不過數尺,見他揮拳打來,勢道威猛無比,只得出掌擋
架。兩人拳掌相交,身子都是一震。

苗人鳳自那年與胡一刀比武以來,二十餘年來從未遇到敵手,此時自
己一拳被胡斐化解,但覺對方掌法精妙,內力深厚,不禁敵愾之心大
增,運掌成風,連進三招。

胡斐一一拆開,到第三招上,苗人鳳掌力極猛,他雖急閃避開,但身
子連幌幾幌,險險墜下峰去,心道:「若再相讓,非給他逼得摔死不
可。」眼見苗人鳳左足飛起,急向自己小腹踢到,當即右拳左掌,齊
向對方面門拍擊,這一招攻敵之不得不救,是拆解他左足一踢的高
招。

胡斐這一招用的雖是重手,究竟未出全力。但高手比武,半點容讓不
得,苗人鳳伸臂相格,使的卻是十成力。四臂相交,咯咯兩響,胡斐
只覺胸口隱隱發痛,急忙運氣相抵。豈知苗人鳳的拳法剛猛無比,一
佔上風,拳勢愈來愈強,再不容敵人有喘息之機。若在平地,胡斐原
可跳出圈子,逃開數步,避了他掌風的籠罩,然後反身再鬥,但在這
巉崖峭壁之處,實是無比可退,只得咬緊牙關,使出「春蠶掌法」,
密密護住全身各處要害。

這「春蠶掌法」招招全是守勢,出手奇短,抬手踢足,全不出半尺之
外,但招數綿密無比,周身始終不露半點破綻。這路掌法原本用於遭
人圍攻而大處劣勢之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雖守得緊密,確有一
個極大不好處,一開頭即是「立於不勝之地」,名目叫做「春蠶掌
法」,確是作繭自縛,不能反擊,不論敵人招數中露出如何重大破
綻,若非改變掌法,永難克敵制勝。

苗人鳳一招緊似一招,眼見對方情勢惡劣,但不論自己如何強攻猛
擊,胡斐必有方法解救,只是他但守不攻,自己卻無危險,當下不顧
防禦,十分力氣全用在攻堅破敵之上。

鬥到酣處,苗人鳳一拳打出,胡斐一避,那拳打在山壁之上,冰凌飛
濺,一小塊射上了他左眼。眼皮極是柔軟,這一下又是出乎意料之
外,難以防備,胡斐但覺眼上劇痛,雖不敢伸手去揉,拳腳上總是一
緩。苗人鳳乘勢搶進,靠身山壁,已將胡斐逼在外檔。

此時強弱優劣之勢已判,胡斐半身凌空,祇要足底微出,身子稍有不
穩,立時掉下山谷,苗人鳳卻是背心向著山壁,招招逼迫對手硬接應
架。胡斐極是機伶,卻也偏不上這個當,出手柔韌滑溜,盡力化解來
勢,決不正面相接。

兩人武功本在仲伯之間,平手相鬥,胡斐已未必能勝,現下加上許多
不利之處,如何能夠持久?又鬥數招,苗人鳳忽地躍起,連踢三腳。
胡斐急閃相避,但見對手第三腳踢過,雙掌齊出,直擊自己胸口。這
兩掌難以化解,自己站立之處又是無可避讓,只得也是雙掌拍出,硬
接來招。

四掌相交,苗人鳳大喝一聲,勁力直透掌心。胡斐身子一幌,急忙運
勁反擊。兩人都將畢生功力運到了掌上,這是硬碰硬的比拼,半點取
巧不得。兩人氣凝丹田,四目互視,竟是僵住了再也不動。

苗人鳳見他武功了得,不由得暗暗驚心:「近年來少在江湖上走動,
竟不知武林中出了這等厲害人物!」雙腿稍彎,背脊已靠上山壁,一
收一吐,先江胡斐的掌力引將過來,然後藉著山壁之力,猛推出去,
喝道:「下去!」

這一推本就力道強勁無比,再加上借了山壁的反激,更是難以抵擋,
胡斐身子連幌,左足已然凌空。但他下盤之穩,實是非同小可,右足
在山崖邊牢牢定住,宛似鐵鑄一般。苗人鳳連催三次勁,也只能推得
他上身幌動,卻不能使他右足移動半分。

苗人鳳暗暗驚佩:「如此功夫,也可算得是曠世少有,只可惜走上了
邪路。他年歲尚輕,今日若不殺他,日後遇上,未必再是他敵手。他
恃強為惡,世上有誰能制?」想到此處,突然間左足一登,一招「破
碑腳」,猛往胡斐右膝上踹去。

胡斐全靠單足支持,眼見他一腳踹到,無可閃避,嘆道:「罷了,罷
了,我今日終究命喪他手。」危難中死中求生,右足一登,身子斗然
拔起丈餘,一個鷂子翻身,凌空下擊。苗人鳳道:「好!」肩頭一
擺,撞了出去。胡斐雙拳打中了他肩頭,卻被他巨力一撞,跌出懸
崖,向下直墜。

胡斐慘然一笑,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心中一閃:「我自幼孤苦,可是
臨死之時得蒙蘭妹傾心,也自不枉了這一生。」突然臂上一緊,下墜
之勢登時止住,原來苗人鳳已抓住他手臂,將他拉了上來,喝道:
「你曾救我性命,現下饒你相報。一命換一命,誰也不虧負了誰。
來,咱們重新打過。」說著站在一旁,與胡斐並排而立,不再佔倚壁
之利。

胡斐死裡逃生,已無鬥志,拱手說道:「晚輩不是苗大俠敵手,何必
再比?苗大俠要如何處置,晚輩聽憑吩咐就是。」苗人鳳皺眉道:
「你上手有意相讓,難道我就不知?你欺苗人鳳年老力衰,不是你對
手麼?」胡斐道:「晚輩不敢。」苗人鳳喝道:「出手!」胡斐要解
釋與苗若蘭同床共衾,實是出於意外,決非存心輕薄,說道:「在那
廂房之中……」

苗人鳳聽他提及「廂房」二字,怒火大熾,劈面就是一掌。胡斐只得
接住,經過了適才之事,知道只要微一退讓,立時又給他掌力罩住,
只得全力施為。兩人各展平生絕藝,在山崖邊拳來腳往,鬥智鬥力,
鬥拳法,鬥內功,拆了三百餘招,竟是難分勝敗。

苗人鳳愈鬥心下愈疑,不住想到當年在滄州與胡一刀比武之事,忽地
向後躍開兩步,叫道:「且住!你可識得胡一刀麼?」

胡斐聽他提到亡父之名,悲憤交集,咬牙道:「胡大俠乃前輩英雄,
不幸為奸人所害。我若有福氣能得他教誨幾句,立時死了,也所甘
心。」

苗人鳳心道:「是了,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眼前此人也不過二十
多歲,焉能相識?他這幾句話說得甚好,若不是他欺辱蘭兒,單憑這
幾句話,我就交了他這個朋友。」順手在山邊折下兩根堅硬的樹枝,
掂了一掂,重量相若,將一根拋給胡斐,說道:「咱們拳腳難分高
下,兵刃上再決生死。」說著樹枝一探,左手捏了劍訣,樹枝走偏鋒
刺出,使的正是天下無雙、武林絕藝的「苗家劍法」。雖是一根小小
樹枝,但刺出時勢夾勁風,又狠又準,要是給尖梢刺上了,實也與中
劍無異。

胡斐見來勢厲害,那敢有絲毫怠忽,樹枝一擺,向上橫格,這一格剛
中帶柔,卻是名家手法。苗人鳳一怔,心道:「怎麼他武功與胡一刀
這般相似?」但高手相鬥,刀劍一交,後著綿綿而至,決不容他有絲
毫遲疑的餘裕,但見胡斐樹刀格過,跟著提手上撩,苗人鳳揮樹劍反
削,教他不得不迴刀相救。

這一番惡鬥,胡斐一生從未遇過。他武功全是憑著父親傳下遺書修習
而成,招數雖然精妙,實戰經驗畢竟欠缺,功力火候因年歲所限,亦
未臻上乘,好在年輕力壯,精力遠過對方,是以數十招中打得難解難
分。兩人迭遇險招,但均在極危急下以巧妙招數拆開。胡斐奮力拆
鬥,心中佩服:「金面佛苗大俠果然名不虛傳,若他年輕二十歲,我
早已敗了。難怪當年他和我爹爹能打成平手,當真英雄了得。」

兩人均知要憑招數上勝得對方,極是不易,但只須自己背脊一靠上山
壁,佔了地利,這一場比拼就是勝了。因此都是竭力要將對方逼向外
圍,爭奪靠近山壁的地勢。但兩人招招扣得緊密,只要向內緣踏進半
步,立時便受對方刀劍之傷。

鬥到酣處,苗人鳳使一招「黃龍轉身吐鬚勢」疾刺對方胸口,眼見他
無處閃避,而樹刀砍在外檔,更是不及回救。

胡斐吃了一驚,忙伸手在他樹枝上橫撥,右手一招「伏虎式」劈出。
苗人鳳叫了一聲:「好!」樹劍一抖。胡斐左手手指劇痛,急忙撒
手。

苗人鳳踏上半步,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那知崖邊堅壁給二
人踏得久了,竟漸漸鬆裂融化,他劍勢向前,全身重量盡在後邊的左
足之上,只聽喀喇一響,一塊岩石帶著冰雪,墜入下面深谷。

苗人鳳腳底一空,身不由主的向下跌落,胡斐大驚,忙伸手去拉。只
是苗人鳳一墜之勢著實不輕,雖然拉住了他袖子,可是一帶之下,連
自己也跌出崖邊。

二人不約而同的齊在空中轉身,貼向山壁,施展「壁虎遊牆功」,要
爬回山崖。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滑溜無比,那「壁虎遊牆功」竟然
施展不出,莫說是人,就當真壁虎到此,只怕也遊不上去。可是上去
雖然不能,下墜之勢卻也緩了。

二人慢慢溜下,眼見再溜十餘丈,是一塊向外凸出的懸岩,如不能在
這岩上停住,那非跌個粉身碎骨不可。念頭剛轉得一轉,身子已落在
岩上。二人武功相若,心中所想也是一模一樣,當下齊使「千斤墜」
功夫,牢牢定住腳步。

岩面光圓,積了冰雪更是滑溜無比,二人武功高強,一落上岩面立時
定身,竟沒滑動半步。只聽格格輕響,那數萬斤重的巨岩卻搖晃了幾
下。原來這塊巨岩橫架山腰,年深月久,岩下砂石漸漸脫落,本就隨
時都能掉下谷中,現下加上了二人重量,砂石夾冰紛紛下墜,巨岩越
幌越是厲害。

那兩根樹枝隨人一齊跌在岩上。苗人鳳見情勢危急異常,左掌拍出,
右手已拾起一根樹枝,隨即「上步雲邊摘月」,挺劍斜刺。胡斐頭一
低,彎腰避劍,也已拾起樹枝,還了一招「拜佛聽經」。

兩人這時使的全是進手招數,招招狠極險極,但聽得格格之聲越來越
響,腳步難以站穩。兩人均想:「只有將對方逼將下去,減輕岩上重
量,這巨岩不致立時下墜,自己才有活命之望。」其時生死決於瞬
息,手下更不容情。

片刻間交手十餘招,苗人鳳見對方所使的刀法與胡一刀當年一模一
樣,疑心大盛,只是形格勢禁,實無餘暇相詢,一招「返腕翼德闖
帳」削出,接著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劍掌齊
施,要逼得對方非跌下岩去不可,只是他自幼習慣使然,出招之前不
禁背脊微微一聳。

其時月明如洗,長空一碧,月光將山壁映得一片光亮。那山壁上全是
晶光的凝冰,猶似鏡子一般,將苗人鳳背心反照出來。

胡斐看得明白,登時想起平阿四所說自己父親當年與他比武的情狀,
那時母親在他背後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後放了一面明鏡,不須旁人相
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當下一招「八方藏刀式」,搶了先
著。

苗人鳳這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被胡斐樹刀罩
住。他此時再無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與胡一刀有極深的淵源,嘆
道:「報應,報應!」閉目待死。

胡斐舉起樹刀,一招就能將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應過苗若蘭,決
不能傷她父親。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將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使全
了,自己非死不可,難道為了相饒對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麼?

霎時之間,他心中轉過了千百個念頭:

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氣干雲,是個大大
的英雄豪傑,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這一刀不該劈將下去;但
若不劈,自己決無活命之望,自己甫當壯年,豈肯便死?倘若殺了他
吧,回頭怎能有臉去見苗若蘭?要是終生避開她不再相見,這一生活
在世上,心中痛苦,生不如死。

那時胡斐萬分為難,實不知這一刀該當劈是不劈。他不願傷了對方,
卻又不願賠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俠烈重意之士,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無躊躇。但一個人
再慷慨豪邁,卻也不能輕易把自己性命送了。當此之際,要下這決斷
實是千難萬難……

苗若蘭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見二人歸來,當下緩緩打開胡斐
交給她的包裹。只見包裹是幾件嬰兒衣衫,一雙嬰兒鞋子,還有一塊
黃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繡著「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個黑
字,正是她父親當年給胡斐裹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著那嬰兒的小衣小鞋,心中柔情萬
種,不禁痴了。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歸來和她相會,他這一刀到底劈下去還是不劈?

------------------------------------------------------------

後記

「雪山飛狐」的結束是一個懸疑,沒有肯定的結局。到底胡斐這一刀
劈下去呢還是不劈,讓讀者自行構想。

這部小說於一九五九年發表,十多年來,曾有好幾位朋有和許多不相
識的讀者希望我寫個肯定的結尾。仔細想過之後,覺得還是保留原狀
的好,讓讀者們多一些想像的餘地。有餘不盡和適當的含蓄,也是一
種趣味。在我自己心中,曾想過七八種不同的結局,有時想想各種不
同結局,那也是一項享受。胡斐這一刀劈或是不劈,在胡斐是一種抉
擇,而每一位讀者,都可以憑著自己的個性,憑著各人對人性和這個
世界的看法,作出不同的抉擇。

關於李自成之死,有好幾種說法。第一種是「明史」說的,他在九宮
山為村民擊斃,當時謠言又說是為神道所殛。第二種是「明紀」說他
為村民所困,不能脫,自縊而死。第三種是「明季北略」說他在羅公
山軍中病死。第四種是「灃州志」所載,他逃到夾山出家為僧,到七
十歲才坐化。第五種是「吳三桂演義」小說的想像,說是為牛金星所
毒殺。

歷史小說有想像的自由,可以不必討論。其他各種說法經後人考證,
似乎都有疑點。何騰蛟的奏章中說:「為闖死確有證據、闖級未敢扶
同、謹具實回奏事……道阻音絕,無復得其首級報驗。今日逆首已誤
死於鄉兵,而鄉兵初不知也……」得不到李自成的首級,總之是含含
糊糊。清將阿濟格的奏疏則說:「有降卒言,自成竄入九宮山,為村
民所困,自縊死,屍朽莫辨。」屍首腐爛,也無法驗明正身。

江賓谷(名昱志)所撰「李自成墓誌」全文如下:

「何璘『灃州志』云:『李闖之死,野史載通城羅公山,「明史」載
通城九宮山,其以為死於村民,一也。今按羅公山,實在黔陽,而九
宮山實在通山縣,其言通城,皆誤也。有孫教授為余言:李自成實竄
灃州,至清化驛,隨十餘騎走牯牛壩,在今安福縣境。復乘騎去,獨
竄石門之夾山為僧,今其墳尚在。』云云。余訝之,特至夾山。見寺
旁有石塔,覆以屋,塔面大書『奉天玉和尚』。前有碑,乃其徒野拂
文,載和尚不知誰氏子。一老僧年七十餘,尚能言夾山舊事,云和尚
順治初入寺,事律門,不言來自何處,其聲似西人。後數年復有一僧
來,云是其徒,乃宗門,號野拂,江南人,事和尚甚謹。和尚卒於康
熙甲辰歲二月,約年七十。臨終,有遺言於野拂,彼時幼,不與聞。
似尚藏有遺像,命取視之,則高顴深頤,鴟目蝎鼻,狀貌猙獰,與
『明史』所載正同。自成僭號奉天倡義大元帥,後復自稱新順王。其
自稱奉天玉和尚,蓋自寓加點以諱之。而野拂以宗門為律門弟子,事
之甚謹,豈其舊日臣相與左右者與?『明史』於九宮山鉏死之自成,
亦云:『我兵遣識者驗其屍,朽莫辨。』而老僧親聞謦欬,其西音又
足異也。」

所謂「西人」「西音」,指陝西人和陝西口音。李自成是陝西米脂縣
人。李自成瞎了一隻眼睛,是在圍攻開封時給陳永福射瞎的,本是一
個極明顯的特徵,但老僧描述奉天玉和尚時沒有提及,似是一個重大
疑點。

李自成在此以前,當被明兵逼得勢窮力竭時,曾假死過一次,那是在
崇禎十二年。他幼時做過和尚。阿英在劇本「李闖王」的考據中說:
「……自成再過和尚生涯,也是『駕輕就熟』的,何況『成者為王,
敗則為僧』,是中國的老一套呢!」

在小說中加插一些歷史背境,當然不必一切細節都完全符合史實,只
要重大事件不違背就是了。至於沒有定論的歷史事件,小說作者自然
更可選擇其中的一種說法來加以發揮。但舊小說「吳三桂演義」和
「鐵冠圖」敘述李自成故事,和眾所公認的事實距離太遠,以「鐵冠
圖」中描寫費宮娥所刺殺的闖軍大將竟是李岩,為免自由得過了份。

「雪山飛狐」於一九五九年在報上發表後,沒有出版過作者所認可的
單行本。坊間的單行本,據我所見,共有八種,有一冊本、兩冊本、
三冊本、七冊本之分,都是書商擅自翻印的。總算承他們瞧得起,所
以一直也未加理會。只是書中錯字很多,而翻印者強分章節,自撰回
目,未必符合作者原意,有些版本所附的插圖,也非作者所喜。

現在重行增刪改寫,先在「明報晚報」發表,出書時又作了幾次修
改,約略估計,原書十分之六七的句子都已改寫過了。原書的脫漏粗
疏之處,大致已作了一些改正。只是書中人物寶樹、平阿四、陶百歲
、劉元鶴等都是粗人,講述故事時語氣仍嫌太文,如改得符合各人身
分,滿紙「他媽的」又未免太過不雅。限於才力,那是無可如何了。

「雪山飛狐」有英文譯本,曾在紐約出版之〞Bridge〞雙月刊上連載。

「雪山飛狐」與「飛狐外傳」雖有關連,然而是兩部各自獨立的小
說,所以內容並不強求一致。按理說,胡斐在遇到苗若蘭時,必定會
想到袁紫衣和程靈素。但單就「雪山飛狐」這部小說本身而言,似乎
不必讓另一部小說的角色出現,即使只是在胡斐心中出現。事實上,
「雪山飛狐」撰作在先,當時作者心中,也從來沒有袁紫衣和程靈素
那兩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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