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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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faith555 發表于 2009-2-8 15:2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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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小寶從上書房侍候了康熙下來,又到御膳房來。過不多時,錢老闆
帶著四名夥計,擡了兩口洗得乾乾淨淨的大肥豬到來,每口淨肉便有
三百來斤,向韋小寶道:「桂公公,你老人家一早起身,吃這茯芩花
雕豬最有補益,最好是現割現烤。小人將一口豬送到你老人家房中,
明兒一早,你老人家就可割來烤了吃,吃不完,再命廚房做成鹹肉。


韋小寶知他必有深意,便道:「你倒想得周到,那就跟我來。」錢老
闆將一口光豬留在廚房,另一口擡到韋小寶屋中。尚膳監管事太監的
住處和御廚相近,那肥豬擡入房中之後,韋小寶命小太監帶領擡豬的
夥計到廚房中等候,待三人走後,便掩上了門。錢老闆低聲道:「韋
香主,屋中沒旁人嗎?」韋小寶搖了搖頭。錢老闆俯身輕輕將光豬翻
了過來,只見豬肚上開膛之處,橫貼著幾條豬皮,封住了割縫。韋小
寶心想:「這肥豬肚中定是藏著什麼古怪物事,莫非是兵器之類,天
地會想在皇宮中殺人大鬧?」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

果見錢老闆撕下豬皮,雙手拉開豬肚,輕輕抱了一團物事出來。

韋小寶「咦」的一聲驚呼,見他抱出來的竟是一個人。錢老闆將那人
橫入在地下。只見這人身體瘦小,一頭長髮,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
,身上穿了薄薄的單衫,又目緊閉,一動也不動,只是胸口微微起伏


韋小寶大奇,低聲問道:「這小姑娘是誰?你帶她來幹什麼?」

錢老闆道:「這是沐王府的郡主。」

韋小寶更是驚奇,睜大了眼睛,道:「沐王府的郡主?」

錢老闆道:「正是,沐王府小公爺的嫡親妹子。他們擄了徐三哥去,
我們就捉了這位郡主娘娘來抵押,教他們不敢動徐三哥一根寒毛。」
韋小寶又驚又喜,說道:「妙計,妙計!怎是捉來的?」

錢老闆道:「昨天徐天川徐三哥給人綁了去,韋香主帶同眾位哥哥,
二次去楊柳胡同評理,屬下便出去打探消息,想知道沐王府那些人,
除了楊柳胡同之外,是不是還是別的落腳所在,徐三哥是不是給他們
囚禁在那裡;想知道他們在京城裡還有哪些人,當真要動手,咱們心
裡可也得先有個底子。這一打探,嘿,沐王府來得人可還當真不少,
沐家小公爺帶頭,率領了王府的大批好手。」

韋小寶皺起了眉頭,說道:「他媽的!咱們青木堂在京裡有多少兄弟
?能不能十個打他們一個?」錢老闆道:「韋香主不用擔心,沐王府
這次來北京,不是為了跟咱們天地會打架。原來大漢奸吳三桂的大兒
子吳應熊,來到了京城。」

韋小寶點頭道:「沐王府要行刺這姓吳的小漢奸?」錢老闆道:「是
啊,韋香主料事如神。大漢奸、小漢奸在雲南,動不了他們的手,一
離雲南,便有機可乘了。但這小漢奸自然防備周密,身邊有不少武功
高手保護,要殺他可也不是易事。沐王府那些人果然另有住處,屬下
過去查看,那些人都不在家,屋裡卻也沒徐三哥的蹤跡,只有這小丫
頭和兩個服侍她的女人留在屋裡,那可是難得的良機....」

韋小寶道:「於是你就順手牽羊,反手牽豬,將她捉了來?」錢老闆
微笑道:「正是,這小姑娘年紀雖小,沐王府卻當她是鳳凰一般,只
要這小郡主在咱們手裡,徐三哥便穩如泰山,不怕他們不好好服侍。
」韋小寶道:「錢大哥這件功勞倒大得緊呢。」

錢老闆道:「多謝韋香主誇獎。」韋小寶道:「咱們拿到了小郡主,
卻又怎樣?」說著向躺在地下的那少女瞧了幾眼,心道:「這小娘皮
長得可挺美啊。」錢老闆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聽韋
香主的意思辦理。」

韋小寶沈吟道:「你說怎麼辦?」他跟天地會的人相處的時候雖暫,
卻已摸到了他們的脾氣。這些人嘴裡尊稱自己是香主,滿口什麼靜候
香主吩咐云云,其實各人肚裡早就有了主意,只盼得到自己贊同,於
是一切便推在韋香主頭上,日後他們就不會擔當重大干係。他對付的
法子是反問一句:「你說怎麼辦?」錢老板道:「眼下只有將這小郡
主藏在一個穩妥所在,讓沐王府的人找不到。這次沐家來到京城的著
實不少,雖說是為了殺小漢奸吳應熊,但咱們殺了他們的人。徐大哥
又給他們拿了去,這會兒咱們天地會每一處落腳之處,一定能給他們
釘得緊緊的。我們便拉一泡尿,放一個屁,只怕沐王府的人也都知道
了。」

韋小寶嗤的一笑,覺得這錢老闆談吐可喜,很合自己脾胃,笑道:「
錢大哥,咱們坐下來慢慢商量。」錢老闆道:「是,是,多謝香主。
」在一張椅上坐了,續道:「屬下將小郡主藏在豬肚裡帶進宮來,一
來是為瞞過宮門侍衛的重重搜檢,二來是瞞過沐王府眾人的耳目。他
奶奶的,沐公爺手下,只怕真有幾個厲害人物,不可不防。小郡主若
不是藏在宮裡,難保不給他們搶了回去。」

韋小寶道:「你說要將小郡主藏在宮裡?」

錢老闆道:「屬下可不敢這麼說,一切全憑韋香主作主。藏在宮裡,
當然是普天下最穩妥的所在。沐王爺的高手再多,總敵不過大內侍衛
。小郡主竟會在皇宮之中,別說他們決計想不到,查不出,就算知道
了,又怎有能耐衝進皇宮來救人?他們如能進宮來將小郡主救出去,
那麼連韃子皇帝也能綁架去了。天下決沒這個道理。不過屬下膽大妄
為,事先沒向韋香主請示,擅自將小郡主帶進宮來,給韋香主增添不
少危險,不少麻煩,實在該死之極。」

韋小寶心道:「你將人帶都帶進來了,自己說該死,卻也沒死。把小
郡主藏在宮裡,果然是好計,沐王府的人一來想不到,二來救不出。
你膽大妄為,難道我膽子就小了?」笑道:「你這計策很好,我將小
郡主藏在這裡好了。」

錢老闆道:「是,是,韋香主說這件事行得,那定然行得。屬下又想
,將來事情了結之後,小郡主總是要放還給他們的。他們得知郡主娘
娘這些日子是住在宮裡,也不辱沒了她身份,倘若老是關在小號屠房
中地窖之中,聞那牛血豬血的腥氣,未免太對不起人。」

韋小寶笑道:「每天喂她吃些茯苓、黨參、花雕、雞蛋,也就是了。


錢老闆嘿嘿一笑,說道:「再說,小郡主年紀雖然幼小,總是女子,
跟我們這些臭男人住在一起,於名聲未免有礙,跟韋香主在一起,就
不要緊了。」韋小寶一怔,問道:「為什麼?」錢老闆道:「韋香主
年紀也輕,何況又是....又是在宮裡辦事的,自然....自然沒什麼。
」言語吞吞吐吐,有些不便出口。

韋小寶見他神色忸怩,想了一想,這才明白:「原來你說我是太監,
因此小郡主交我看管,於她聲名無礙。你可不知我這太監是冒牌貨。
」只因他並不是真的太監,這才要想了一想,一想之後方能明白,否
則錢老闆第一句話他就懂了。

錢老闆問道:「韋香主的臥室在裡進罷?」韋小寶點點頭,錢老闆俯
身抱起小郡主,走到後進,放在床上。房中本來有大床、小床各一,
海大富死後,韋小寶已叫人將小床擡了出去。他隱秘之事甚多
,沒要小太監住在屋裡服侍。

錢老闆道:「屬下帶小郡主進宮來時,已點了她背心上的神堂穴,陽
綱穴,還點了她後頸的天柱穴,讓她不能動彈,說不出話。韋香主要
放她吃飯,就可解開她穴道,不過最好先點她腿上環跳穴,免得她逃
跑。沐王府的人武功甚高,這小姑娘倒不會多少武功,卻也不可不防
。」韋小寶想問他什麼叫神堂穴、環跳穴,如何點穴、解穴,但轉念
一想,自己是青木堂香主,又是總舵主的弟子,連點穴、解穴也不會
,豈不是讓下屬們太也瞧不起?反正對付一個小姑娘總不是什麼難事
,點頭道:「知道了」

錢老闆道:「請韋香主借一把刀使。」韋小寶心想:「你要刀幹什麼
?」從靴桶中取出匕首,遞了給他。錢老闆接了過來,在豬背上一劃
,沒料到這匕首鋒利無匹,割豬肉如切豆腐,一劍下去,直沒至柄。
錢老闆吃了一驚,讚道:「好劍!」割下兩片脊肉,兩只前腿,道:
「韋香主留著燒烤來吃,餘下的吩咐小公公們擡回廚房去罷。屬下這
就告辭,會時原事情,屬下隨時來向韋香主稟告。」

韋小寶接過匕首,說道:「好!」向臥在床上的小郡主瞧了一眼,道
:「這小娘皮睡得倒挺安穩。」他本來想說:「這小姑娘在宮裡耽得
得久了,太過危險,倘若給人發覺,那可糟糕之極。」但想天地會的
英雄好漢豈怕危險的?這等話說出口來,不免給人小覷了。

待錢老闆回去廚房,韋小寶閂上了門,又查看了窗戶,一無縫隙,這
才坐到床邊,去看那小郡主,只見她正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床頂,
見韋小寶過來,忙閉上眼睛。韋小寶笑道:「你不會說話,不會動彈
,安安靜靜的躺在這裡,最乖不過。」見她身上衣衫也不汙穢,想是
錢老闆將那口豬有肚裡洗得乾乾淨淨,不留絲毫血漬,於是拉過被來
,蓋在她身上。只見她臉頰雪白,沒半分血色,長長的睫毛不住顫動
,想是心中十分害怕,笑道:「你不用怕,我不會殺了你的,過得幾
天,就放你出去。」小郡主睜開眼來,瞧了他一眼,忙又閉上眼睛。

韋小寶尋思:「你沐王府在江湖上好大威風,那日蘇北道上,你家那
白寒松好大架子,絲毫沒將老子瞧在眼裡,這當兒還不是讓我手下人
的打死了,他奶奶的....」想到此處,伸起手來,見手腕上黑黑一圈
烏青兀自未退,隱隱還感疼痛,心道:「那白寒楓死了哥哥,沒處出
氣,捏得老子骨頭也險些斷了。想不到沐王府的郡主娘娘卻落在我手
裡,老子要打便打,要罵使罵,你半分動彈不得,哈哈!」想到得意
處,不禁笑出聲來。小郡主聽到笑聲睜開眼來,要看他為什麼發笑。

韋小寶笑道:「你是郡主娘娘,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奶奶的,老子
才不將你放在眼裡呢!」走上前去,抓住她右耳,提了三下,又捏住
她鼻子,扭了兩下,哈哈大笑。小郡主閉著的雙眼中流出眼淚,兩行
珠淚從肋邊滾了下來。

韋小寶喝道:「不許哭!老子叫你不許哭,就不許哭!」小郡主的眼
淚卻流得更加多了。

韋小寶罵道:「辣塊媽媽,臭小娘皮,你還倔強!睜開眼睛來,瞧著
我!」小郡主雙眼閉得更緊.韋小寶道:「哈,你還道這時裡是沐王
府,你媽媽的,你家裡劉白方蘇四大家將,有他媽的什麼了不起,終
有一日撞在老子手裡,一個個都斬成了肉醬。」大聲吆喝:「你睜不
睜眼?」小郡主又用力閉了閉眼睛。韋小寶道:「好,你不肯睜眼,
要這一對臭眼珠子有什麼用?不如挖了出來,讓老子下酒。」提起匕
首,平放刃鋒,在她眼皮上拖了幾拖。小郡主全身打了個冷戰,仍不
睜開眼睛。韋小寶倒拿她沒有法子,說道:「你不睜眼,我偏偏要你
睜眼,咱哥兒倆耗上了,倒要瞧瞧你郡主娘娘厲害,還是我這小流氓
,小化子厲害。我暫且不來挖你的眼珠,挖了眼珠,倒算是你贏了,
永遠不能瞧我。我要在你臉蛋上用尖刀子雕些花樣,左邊臉上刻只小
烏龜,右邊臉上刻一堆牛糞。等到將來結了疤,你到街上去之時,成
千上萬的人圍攏來瞧西樣鏡,大家都說:『美啊,美啊,來看沐王府
的小美人兒,左邊臉上一隻王八,右邊臉上一堆牛糞』....你到底睜
不睜眼?」

小郡主全身難動,只有睜眼能自拿主意,聽得韋小寶這麼一說,眼睛
越閉越緊。韋小寶自言自語:「原來這臭花娘嫌自己臉蛋兒不美,想
要我在臉上裝扮裝扮,好,我先刻一隻烏龜!」打開桌上硯台,磨了
墨,用筆醮了墨。這些筆墨硯台都是海老公之物,韋小寶一生從未抓
過筆桿,這時拿筆如拿筷子,提筆在小郡主左臉畫了一隻烏龜。小郡
主的淚水直流下來,在烏龜的筆劃上流出了一道墨痕。

韋小寶道:「我先用筆打個樣子,然後用刀子來刻,就好像人家刻圖
章。對,對郡主娘娘,咱們刻好之後,我牽了你去長安門大街,大叫
:『哪一位客官要印烏龜?三文錢一張!』我用黑墨塗了你臉,有人
給錢,就用張白紙在你臉上一印,便是一隻烏龜,快得很!一天準能
印上一百張。三百文銅錢,夠花了。」他一面胡扯,一面偷看小郡主
的臉色,見她睫毛不住顫動,顯然又是憤怒,又是害怕。他甚是得意
,說道:「嗯,右臉刻一堆牛糞,可沒人出錢來買牛糞,不如刻只豬
,又肥又蠢,生意一定好。」提起筆來,在她右邊臉頰上亂劃一通,
畫的東西有四隻腳,一條尾巴就是了,也不知像貓還是像狗。他放下
毛筆,取過一把剪銀子的剪刀,將剪刀輕輕放在小郡主左頰,喝道:
「你再不睜眼,我要刻花了!我先刻烏龜,肥豬可不忙刻。」

小郡主淚如泉湧,偏偏就是不肯睜眼。韋小寶無可奈何,不肯認輸,
便將剪尖在她臉上輕輕劃來劃去。這剪尖其實甚鈍,小郡主肌膚雖嫩
,卻也沒傷到她絲毫,可是她驚惶之下,只道這小惡人真的用刀子在
自己臉上雕花,一陣氣急,便暈了過去。

韋小寶見她神色有異,生怕是給自己嚇死了,倒吃了一驚,忙伸手去
探鼻息,幸好尚有呼吸,便道:「臭小娘裝死!」尋思:「你死也不
肯睜眼,難道我便輸了給你?」拿了塊濕布來,抹去她兩頰上黑墨,
直抹了三把,才抹得乾淨。但見她眉淡睫長,嘴小鼻挺,容顏著實秀
麗,自言自語:「你是郡主娘娘,心中一定瞧不起我這小太監,我也
瞧不起你,大家還不是扯直?」過了一會,小郡主慢慢醒轉,一睜開
眼,只見韋小寶一雙眼睛和她雙目相距不過一尺,正狠狠的瞪著她,
不由得吃了一驚,急忙閉眼。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你終於睜開眼開,瞧見我了,是老子贏了,
是不是?」他自覺得勝,心下高興,只是小郡主不會說話,未免有些
掃興,要想去解她穴道,卻不知其法,說道:「你給人點了穴道,倘
若解不開,不能吃飯,豈不餓死了?我本想給你解開,不過解穴的法
門,從前學過,現下可忘了。你會不會?你如不會,那就躺著做僵屍
,一動也別動,要是會的,眼睛眨三下。」他目不轉睛的望著小郡主
,只見她眼睛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突然雙眼緩緩的連眨三下。

韋小寶大喜,道:「我只道沐王府的人既姓沐,一定個個是木頭,呆
頭呆腦,什麼都不會,原來你這小木頭還會解穴。」將她抱起,坐在
椅上,說道:「你瞧著,我在你身上各個部位指點,倘若指得對的,
你就眨三下眼睛,指得不對,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也不能動。我找
到解穴的部位,就給你解開穴道,懂不懂?懂的就眨眼。」小郡主眨
了三下眼睛。

韋小寶點頭道:「很好!我來指點。」韋小寶一伸手,便指住她右邊
胸部,道:「是不是這裡?」小郡主登時滿臉通紅,一雙眼睛睜得大
大的,哪敢眨之一眨?韋小寶又指她左邊胸部,道:「是不是這裡?
」小郡主臉上更加紅了,眼睛睜得久了,忍不住霎了霎眼。韋小寶大
聲道:「啊,是這裡了!」小郡主急忙大睜眼睛,又羞又急,窘不可
言,這二人都是十四五歲年紀,於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女孩子早識
人事,韋小寶又是在妓院中長大的,平時多見嫖客和妓女的猥猥褻舉
止,雖然不明其意,總之知道這類行動極不妥當。韋小寶見她發窘,
得意洋洋,只覺昨日楊柳胡同中的一番窘辱此刻都出了氣,報了仇。

他在小郡主身上東指西指。小郡主拚命撐住眼睛,不敢稍瞬,唯恐不
小心眨了眼睛,那就大事去矣,過了不多時,鼻尖上已有一滴滴細微
汗滲了出來。幸好韋小寶這時手指指向她左腋下,那正是解開穴道的
所在,急忙連眨了三下眼睛,心中一寬,舒了口長氣。韋小寶道:「
哈哈,果然在這裡,老子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記怕不好,一時之間忽
然忘了。」心想:「解開她穴道之後,不知她武功如何,這小丫頭倘
若出手打人,倒也麻煩。」轉過身來,拿過兩根腰帶,先將她雙腳牢
牢綁住,又將她雙手反縛到椅子背後綁好。

小郡主不知他要如何大加折磨,臉上不禁流露出驚恐之極的神色。韋
小寶笑道:「你怕了我,是不是?你既然怕了,老子就解開你的穴道
。」伸手到左腋下輕輕搔了幾搔。小郡主奇癢難當,偏是無法動彈,
一張小臉脹得通紅。

韋小寶道:「點穴解穴,我原是拿手好戲,只不過老子近來事情太忙
,這種小事,也沒放在心上,倒有些兒忘了。是不是這樣解的?」說
道在她腋下揉了幾下。

小郡主又是一陣奇癢,臉上微現怒色。

韋小寶道:「這是我最上乘高深的解穴手法。上乘手法,用在上等人
身上,這才管用。你這小丫頭不是上等之人,第一流的手法用在你身
上,竟半點動靜也沒有。好,我用第二流手法試試。」伸手指在她腋
下戳了幾下。小郡主又痛又癢,淚水以眼眶中滾來滾去。

韋小寶道:「咦,第二流的手法也不行,難道你是第二等的小丫頭?
沒有法子,只是用第三流的手法出來了。」伸掌在她腋下拍打了一陣
,仍然不見功效。

點穴是武學中的上乘功夫。武功極有根柢之人,經明師指點,尚須數
年勤學苦練,方始有成。解穴和點穴是一事之兩面,會點穴方會解穴
,認穴既須準確,手指上又須有剛柔並濟的內勁,方能封人穴道,解
人穴道。韋小寶既無內功,點穴解穴之法又從未練過,這麼亂搞一通
,又怎解得開小郡主的穴道?

拍打不成,便改而為抓,抓亦不行,只得改而為扭。小郡主又氣又急
,忍不住淚水流了下來。韋小寶這時倒不是有意要折磨她,但忙了半
天,解不開她穴道,自己額頭出汗,不免有些老羞成怒,說道:「我
連第八流的手法也用出來了,卻像是耗子拉王八,半點也不管用,難
道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老子是大有身份,大有來歷之人,第九流武
功是決計不肯使的。看來你沐王府的人,都是他媽的爛木頭,木頭木
腦,木知木覺。我跟你說,我現在不顧自己身份,用第九流的武功,
再在你這第九流的小娘皮身上試試。」當下彎起中指,用拇指扳住,
用力彈出,彈在小郡主腋下,說道:「這是彈棉花。」唱起兒歌:「
拍拍拍,彈棉花。棉花臭,炒黑豆.黑豆焦,拌胡椒。胡椒辣,起寶
塔。寶塔尖,衝破天,天落雨,地滑塌,滑倒你沐家木頭木腦,狗頭
狗腦,十八代祖宗的老阿大!」他說一句,彈一下,連彈了十幾下,
說到一個「太」字時,小郡主突然「噢」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大喜,縱身躍起,跳上跳下,笑道:「我說呢,原來沐王府的
小丫頭果然是第九流的小東西,非用第九流武功對付不可。」

小郡主哭道:「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聲音清脆嬌嫩,
帶著柔軟的雲南口音,當真說不出的好聽。韋小寶逼緊了喉嚨,學她
說話:「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說著哈哈大笑。

原來他伸指亂彈,都彈在小郡主腋下「腋淵穴」上。腋淵穴屬足少陽
膽經,在腋下三寸之處。人身頭部諸穴,如絲空竹、陽白、臨泣等穴
道均屬此經脈。他在腋淵穴上又抓大扭,又打又彈,手勁雖然不足,
但搞得久了,小郡主頭諸穴齊活,說話便無窒滯。韋小寶見居然能解
開小郡主的穴道,不勝喜歡,說話對沐王府的仇恨之心登時消去了大
半,說道:「我肚子餓了,想你也不飽,我先給你些東西吃。」他原
是饞嘴之人,既為尚膳監的頭兒,屬下眾監拍他馬屁,每日吩咐廚房
送來各種各樣的新鮮細點。他每天在街上閑遊,街市中諸般餅餌糖食
,也是見到就買,因此在屋裡瓶兒、罐兒、盒兒、小竹簍兒不計其數
,裝的都是零星食物。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手頭有幾十萬兩銀子,生
來又是個胡亂花錢之人,豈不大買零食之理?他將糕點拿了出來,說
道:「這玫瑰綠豆糕,你吃一塊試試。」

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寶拿起另一隻盒子,打開盒蓋,說道:「這是
北京城裡出名的點心豌豆黃,你們雲南一定沒有的,吃一塊罷!」小
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要賣弄家當,將諸般糕餅糖果堆滿在桌上,
道:「你瞧,我好吃的東西多不多?就算你是王府的郡主,多半也從
來沒吃過這麼多點心。你如不愛吃甜食,就試試我們廚房的蔥油薄脆
,世上少有。連皇上都愛吃,你試了一塊,包你愛吃。」

小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接連拿了最好的七八種糕餌出來,小郡主
總是搖頭。

這一來韋小寶可氣往上沖,罵道:「臭花娘,你嘴巴這樣刁,這個不
吃,那個不吃,到底要吃什麼?」小郡主道:「我....我什麼都不吃
....」只說了這句話,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來。韋小寶給她一哭,心
腸倒有些軟了,道:「你不吃東西,豈不餓死了?」

小郡主道:「我....我寧可餓死。」韋小寶道:「我才不信你寧可餓
死。」正在這時,外面有人輕輕敲門。韋小寶知道是小太監送飯來,
生怕小郡主叫喊起來,驚動了旁人,取出一塊毛巾,綁住了她嘴,這
才去開門,吩咐小太監道:「我今日想吃些雲南菜,你吩咐廚房即刻
做了送來。」小太監應了自去。

韋小寶將飯菜端到房中,將小郡主嘴上的毛巾解邢,坐在她對面,笑
道:「你不吃,我可要吃了。嗯,這是醬爆牛肉,這是糟溜魚片,這
是蒜泥白切肉,還有鎮江肴肉,清炒蝦仁,這一碗口蘑雞腳湯,當真
鮮美無比。鮮啊,鮮啊!」他舀湯來喝,故意嗒嗒有聲,偷眼去看小
郡主時,只見她淚水一滴滴的流下來,沒半分饞意。這一來韋小寶可
有些興意索然,悻悻的道:「原來第九流的小丫頭只愛吃第九流的臭
魚,臭肉,臭鴨蛋,我這些好菜好點心,原是第一流上等人吃的。待
會我叫人去拿些臭魚,臭肉,臭鴨蛋,臭豆腐來給你吃。」小郡主道
:「我不吃臭鴨蛋,臭豆腐。」韋小寶點頭道:「嗯,原來你只吃臭
魚,臭肉。」小郡主道:「你就愛瞎說,我也不吃臭魚臭肉。」

韋小寶吃了幾筷子蝦仁,吃了一塊肴肉,大讚:「味道真好!」見小
郡主始終無動於中,便放下筷子,心下盤算,如何才能使她向自己討
吃。

過了好一會,小太監又送飯菜過來,道:「桂公公,廚子叫小人稟告
公公,這過橋米線的湯極燙,看來沒一絲熱氣,其實是挺熱的,這宣
威火腿是用蜜餞蓮子煮的,煮得急了,或許不很軟,請公公包涵。這
是雲南的黑色大頭菜。這一碟是大理洱海的工魚乾,雖然不是鮮魚,
仍是十分名貴,用雲南紅花油炒的。壺裡泡的是雲南普洱茶。廚子說
,雲南的名菜汽鍋雞要兩個多時辰才煮得好,只好晚上再給桂公公你
老人家送來。」韋小寶點點頭,待小太監去後,將菜肴搬入房中。

御廚房在頃刻之間,便辦了四樣道地的雲南菜,也算得功力十分到家
了。原來吳三桂在雲南做平西王,雖然跋扈,但逢年過節,對皇室的
進貢,對諸王公大臣的節敬,卻是豐厚無比,遠勝他省十倍,因此朝
廷裡替他說好話的人也著實不少。吳三桂進貢給皇帝的,除了金銀珠
寶、象牙犀角等等珍貴物品外,雲南的諸般土產也是應有盡有。正因
如此,御廚房要在頃刻之間煮幾味雲南菜,並不為難。小郡主本就餓
了,見到這幾味道地的家鄉菜,忍不住心動,只是她給韋小寶實在欺
侮得狠了,不願就此屈服,拿定了主意:不管這小惡人如何誘我,我
總是不吃。

韋小寶用筷子挾了一片鮮紅噴香的宣威火腿,湊到小郡主口邊,笑道
:「張開嘴來!」小郡主牙齒咬實,緊緊閉嘴。韋小寶將火腿在她嘴
唇上擦來擦去,擦得滿嘴都是油,笑道:「你乖乖吃了這片火腿,我
就解開你的穴道。」小郡主閉著嘴搖了搖頭。韋小寶放下火腿,端起
那碗熱湯,惡狠狠的道:「這碗湯燙得要命,你如肯喝,我就等冷了
些,一匙一匙的慢慢喂你。你不喝呢?哼!」左手伸出,捏住他鼻子
。小郡主氣為之窒,只得張開口來。韋小寶右手拿起一隻匙羹,塞在
她口裡,說道:「這碗熱湯我就這樣倒將下來,把你的肚腸也燙得熟
了!」讓小郡主喘了幾口氣,才將匙羹從她嘴裡取出放開左手。

小郡主知道過橋米線的湯一半倒是油,比尋常的羹湯熱過數倍,如此
倒入咽喉,只怕真的給他燙死了,哭道:「你劃花了我的臉,我....
我不要活了,這樣醜怪....」韋小寶心道:「原來你以為我真的在你
臉上刻了一隻烏龜。」微笑道:「你的臉雖然劃花,但這只小烏龜畫
得挺美,你走到街上,擔保人人喝彩叫好!」小郡主哭道:「難看死
了,我....我寧可死了。」韋小寶道:「唉,這樣漂亮的小烏龜,你
居然不要,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那麼多心思,在你臉上雕花了。」

小郡主道:「雕什麼花?我....我又不是木頭。」韋小寶道:「你明
明姓沐,怎麼不是木頭?」小郡主道:「我家這沐字,是三點水的木
,又不是木頭的木。」

韋小寶也分不出沐木二字有何不同,說道:「木頭浸在水裡,不過是
一塊爛木頭罷了。」

小郡主又哭了起來。韋小寶道:「哪又用得著哭個不休的?你叫我三
聲『好哥哥』,我就把你臉蛋兒補好,把小烏龜刮去,一點痕跡不留
。」

小郡主臉上一紅,道:「怎麼刮得去?再這麼一刮,我的臉還成什麼
模樣?」韋小寶道:「我有靈丹妙藥,第一流的英雄好漢,那是難修
補些。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修補你的臉蛋兒,可真容易不過了。」

小郡主道:「我不信,你就是愛說話損人。」

韋小寶道:「你叫不叫?」小郡主紅著臉搖了搖頭。

韋小寶見她嬌羞的模樣,不禁有些心動,說道:「小烏龜新刻不久,
修補是很容易的。時間挨得久了,再要修補,如果留下一條烏龜尾巴
修不去,只怕你將來懊悔。」

小郡主雖然對他的話將信將疑,總是企盼一試,倘若真如他所說,將
來臉上留下一條烏龜尾巴,那可仍是難看之極,當下脹紅了臉,囁囁
道:「你....你可不是騙我?」

韋小寶道:「你騙你幹什麼?你越叫得早,我越早動手,你的臉蛋兒
越修補得好,乖乖的快叫罷!」

小郡主道:「倘若我....我叫了之後,你補得不好呢?」韋小寶道:
「那我加倍賠還,連叫你六聲『好妹妹』!」小郡主又是紅暈滿臉,
說道:「你這人很壞,我不來!」韋小寶道:「好啦!你既然不放心
。咱們分開來叫。你先叫我一聲『好哥哥』,待我補好之後,你叫第
二聲。我用鏡子給你照過,果然是一點疤痕也沒有,你十分滿意了,
再叫第三聲。說不定你開心得很,一連叫上十聲。」

小郡主急道:「不,不,你說叫三聲,怎麼又加?」韋小寶微笑道:
「好,三聲就三聲,那你快叫罷!」小郡主嘴唇動了幾下,總是叫不
出口。韋小寶道:「叫一句『好哥哥』,有什麼了不起?又不是要你
叫『好老公』,叫『親親老公』。你再不叫,我的價錢也可越開越高
啦。」小郡主倒真怕他逼自己叫什麼老公、老公的,結結巴巴的道:
「我先叫一個字,等你真的治好了,我再叫下面....下面兩個字。」
韋小寶嘆了一口氣,道:「唉,你真會討價還價,先給錢後給錢都是
一樣。那你叫罷。」

小郡主閉上眼睛,輕輕叫道:「好....」這個「好」字,當真細若蚊
鳴,耳音稍稍差著半點,可再也聽不出來,饒是如此,她臉上已羞得
通紅。

韋小寶咕噥道:「這樣叫法,可真差勁得很,七折八扣下來,還有得
剩的麼?也不知你心中在這個『好』字下面接上些什麼,好王八蛋是
好,好小賊也是好。」小郡主急道:「不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
是那兩個字,我不騙你,真的不騙你。」韋小寶道:「那兩個什麼字
?是烏龜麼?是小賊麼?」小郡主道:「不,不!是哥....」說了一
個「哥」字,急忙住口。

韋小寶笑道:「很好,算你有良心,那我給你修補臉蛋之時,便得用
最好手段。請泥水匠修狗洞,出上第一流的價錢,泥水匠便用第一流
的手段,倘若價錢太低,泥水匠用幾塊爛磚頭塞滿了事,石灰也不粉
刷一下,豈不是難看之極?」

小郡主道:「人家叫也叫過了,你還是在笑我狗洞,爛磚頭。」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我這是比方。」打開海老公的箱子,取出藥
箱,將箱中的幾十個藥瓶都放在桌上,每一瓶藥都倒了些粉末,像煞
有其事的凝神思索,調配藥粉。小郡主本來只信得三分,眼見藥瓶如
此之多,不免又多信了兩分。

韋小寶將藥粉放進藥砵,拿到外房,卻倒在紙中包了起來,藏在懷裡
,另外拿了一塊綠豆糕,一塊豌豆黃,再從一個廣東月餅中挖了一塊
蓮蓉,將藥砵洗乾淨,不留半點藥粉,才將蓮蓉,綠豆糕,豌豆黃在
藥砵舂爛,又加上兩匙羹蜜糖,心念一動,再吐上兩大口唾沫,調得
勻了,拿進房中,說道:「這是生肌靈膏,其中有無數靈丹妙藥。」
想了一想,又道:「你的臉是我刻花了的,就算回復原狀,也不過和
從前一般,你也不見我的好。」拿起昨日在珠寶舖中所鑲有帽子,將
帽上四顆明珠都拉了下來,放在左手掌之中,問小郡主道:「這珠子
怎樣?」

小郡主祖上世代封王襲爵,雖然出世時沐家已破敗,但世家貴女,見
識畢竟大非尋常,見這四顆珠子有指頭大小,的溜溜地在他掌在滾動
,發出柔和珠光,渾圓無瑕,讚道:「這珠子好得很,四顆一樣大小
,很是難得!」

韋小寶大是得意,說道:「這是我昨天花了二千九百兩銀子買來的,
很貴,是不是?」這四顆珠子雖然珍貴,卻也不值得二千九百兩,其
實是九百兩,他加上了二千兩的虛頭。當下取過一隻藥砵,將珠子放
入砵中,轉了幾轉,珠子和藥砵相碰,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音。
韋小寶拿起石杵,一杵錘將下去。小郡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問道:「你幹什麼?」

韋小寶見她神情嚴重,一張小臉上滿是詫異之色,更是意氣風發。他
賣弄豪闊,原是要換來這副驚詫,當下連舂得幾舂,將四顆珠子舂得
粉碎,然後不住轉動石杵,將珠子磨成了細粉,說道:「我倘若只將
你臉蛋回復原狀,不顯我韋....顯不出我小桂子公公的本事,定要將
你臉蛋兒變得比原來美上十倍,你這十聲『好哥哥』才叫得心甘情願
,沒半點勉強。」小郡主道:「三聲!怎麼又變成十聲了?」

韋小寶微微一笑,將珍珠粉調在綠豆糕,豌豆黃,蓮蓉,蜜糖加唾沫
的漿糊之中,用藥杵拌得均勻。小郡主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知他搞什
麼,眼見他將四顆明珠研細,這藥膏之珍貴可想而知。

韋小寶道:「四顆珠子雖貴,比起其他無價之寶的藥粉來,卻又算得
什麼了。你的相貌本來不錯,但不能說是天下第一流的,等搽了我這
藥膏之後,多半會變成一位天下無雙,羞月閉花....」小郡主道:「
羞花閉月。」她聽韋小寶說錯了,隨口改正,但話一出口,不由得很
不好意思。韋小寶用錯成語,乃家常便飯,絲毫不以為意,道:「不
錯,變成一個閉花羞月的小美人兒,那才好呢。」

說著便抓起豆泥蓮蓉珠珠糊,往她臉上塗去。小郡主一聲不響,由得
他亂塗,片刻之間,一張臉除了眼耳口鼻之外,都給她塗得滿滿地,
只覺這藥膏甜香甚濃,並無刺鼻藥味,渾不覺得難受。

韋小寶見她上當,拚命忍住了笑,心道:「這藥膏中我不拉上一泡尿
,算是我客氣,那是瞧在你祖宗沐英沐王爺的份上。他是開國功臣,
韋小寶讓了他三分。」

韋小寶塗完藥膏,洗乾淨了手,說道:「等藥膏乾了,我再用奇妙藥
粉給你洗去。三塗三洗,那你非羞月....非羞花閉月不可。」

小郡主心想:「什麼,『非羞花閉月不可』,這句話好不別扭。」問
道:「為什麼要塗三次?」韋小寶道:「三次還算是少的,人家做醬
油要九蒸九曬呢。就算是煮狗肉,也要連滾三滾。」小郡主抱怨道:
「你又罵我是醬油狗肉。」

韋小寶笑道:「沒有『醬油狗肉』這句話,醬油煮狗肉,那就是紅燒
狗肉。不用醬油,是清燉狗肉。」拿筷子挾起一片火腿,送到她嘴邊
,道:「吃罷!」

小郡主一來也真餓了,二來不敢得罪了他,怕他手腳不清,在自己臉
上留下一條烏龜尾巴,三來見他研啐珍珠,毫不可惜,不免承他的情
,微一遲疑,便張口將火腿吃了。韋小寶大喜,讚道:「好妹子,這
才乖。」小郡主道:「我不....不是你好妹子。」韋小寶道:「那麼
是好姐姐。」小郡主道:「也不是。」

韋小寶道:「那麼是我好媽媽。」

小郡主噗哧一笑,道:「我....我怎麼會是....」

韋小寶自見到她以來,直到此刻,才聽到她的笑聲。只是她臉上塗滿
了蓮蓉豆泥,難見如花笑靨,但單是聽著她銀鈴般的笑聲,亦足已暢
懷怡神。韋小寶說她「是我好媽媽」,其實便是罵他「小婊子」,因
為他自己母親是個妓女,但聽她笑得又歡暢又溫柔,不禁微覺後悔,
又想:「做婊子也沒什麼不好,我媽媽在麗春院裡賺錢,未必便賤過
他媽的木頭木腦沐王府中的郡主。」又挾了幾片火腿喂她吃了,說道
:「你如答應不逃走,我就將你手上穴道也解了。」小郡主道:「我
幹麼逃走?臉上刻了只小烏龜,逃出去醜也醜死了。」

韋小寶心想:「待你得知臉上其實沒有小烏龜,定然是要逃走了。那
錢老闆也不說幾時來接她出去。宮裡關著這樣一個小姑娘,給人發覺
了可干係不小,那便如何是好?」

正凝思間,忽聽得屋外有人叫道:「桂公公,小人是康親王府裡的伴
當,有事求見。」韋小寶道:「好!」低聲道:「有人來了,你可別
出聲。這裡是什麼地方,你知不知道?」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寶道
:「說出來可嚇你一大跳,那些人個個都要害你,只有我瞧著你可憐
,暫且收留了你。如果給人知道你在這裡?哼哼,哼哼....」心想:
「說些什麼重話嚇她最好!她最怕什麼?」轉念間,說道:「這些惡
人定要剝光你的衣衫,打你屁股,打得痛得不得了。」小郡主臉上一
紅,眼光中果然露出恐懼之色。韋小寶見恐不效,便出去開門,門外
是個三十來歲的內監。

那人向韋小寶請安,恭恭敬敬的道:「人小是康親王府裡的。我們王
爺說,好久不見公公,很是掛念,今日叫了戲班,請公公去王府喝酒
聽戲。」韋小寶聽說聽戲,精神一振,但自己屋中藏著一個小郡主,
既怕給人撞見,又怕她聲張起來,諸多不便,一時頗為躊躇。那內監
道:「王爺吩咐,務必要請公公光臨。今日王府中可熱鬧著呢,擲骰
子,賭牌九,什麼都有。」韋小寶聽到聽戲,不過精神一振,聽到賭
錢,那可是精神大振了。他自從發了大財之後,跟溫氏兄弟、平威他
們賭錢,早已無甚趣味,擲擲骰子,只是聊勝於無,康親王府中既有
賭局,自民豪賭,那還理會什麼小郡主,大郡主?當即欣然道:「好
,你等一會兒,我就跟你去。」他回入房中,將小郡主鬆了綁,放在
床上,又將她手腳綁住,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低聲道:「我有事出
去,過一會兒就回來。」見她眼光中露出疑慮之意,說道:「珍珠還
不夠,我去珠寶舖買些,研碎了給你搽臉,那才十全十美。」小郡主
道:「你....你不要去。珍珠又貴。」韋小寶道:「不打緊,你好哥
哥有的是錢,要叫你羞花閉月,多花幾千兩銀子算得什麼。」小郡主
道:「我....我在這裡很怕。」

韋小寶見她可憐楚楚,略有不忍之意,但要他不去賭錢,小郡主便再
可憐十倍也沒用,挾了一塊工魚給她吃了,拿過四塊八珍糕,疊起來
放在她嘴上,道:「你一張嘴,便有一塊糕入口中。可得小心,糕兒
一跌到枕頭上,便吃不到了。」小郡主道:「你....你別去。」嘴上
有糕,說話聲音細微幾不可聞。

韋小寶假裝沒聽見,從箱中取出一疊銀票,塞在袋裡,開門出去,把
門反鎖,興匆匆的跟著內監到康親王府去。

一到康親王府門口,只見大門外站立著兩排侍衛,都是一身鮮明錦衣
,腰佩刀劍,氣概軒昂,比之韋小寶第一次來時戒備森嚴得多了,那
自是懲於「鰲拜黨徒」攻入王府之失,加強了守備。

韋小寶剛進大門,康親王便搶著迎了出來,身子半蹲,抱住韋小寶的
腰,笑道:「桂兄弟,多日不見,你可長得越來越高,越來越俊了。
」韋小寶笑道:「王爺你好。」康親王笑道:「好什麼?你也不多到
我家裡來玩兒。我多見你就好,少見你就不好。」韋小寶笑道:「王
爺吩咐我多來,那可求之不得。」康親王道:「你說過的話可得算數
,幾時我向皇上討個請,準你的假,咱們喝酒聽戲,大鬧他十天八天
,就只怕皇上一天也少不得你。」攜了韋小寶的手,並肩走進,眾侍
衛一齊躬身行禮。

韋小寶大樂。他在宮中雖然得人奉承,畢竟只是個太監,哪有此刻和
王爺攜手而行的風光?到得中門,兩個滿洲大官迎了出來,一個是新
任領內侍衛大臣多隆,通常稱之為侍衛總管的,另一個便是他的結拜
哥哥索額圖。索額圖一躍而前,抱住了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
聽說王爺今日請你,我便自告奮勇要來,咱哥兒倆熱鬧熱鬧。」侍衛
總管多隆也上來著實巴結。四人一踏進大廳廊下的吹打手便奏起樂來
,韋小寶從未受人如此隆重的接待,自是眉飛色舞,差一點便手舞足
蹈起來。到得二廳,廳中二十幾名官員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都是尚
書、侍郎、將軍、禦營親軍統領等大官,索額圖一一給他引見。

一名內監匆匆走進,打了個千,稟道:「王爺,平西王世子駕到。」
康親王笑道:「很好!桂兄弟,你且寬坐,我去迎客。」轉身出去。

韋小寶心想:「平西王世子?那不是吳三桂的兒子嗎?他來這裡幹什
麼?」

索額圖挨到他耳邊,低笑道:「好兄弟,恭喜你今天又要發財啦。」
韋小寶笑道:「那得看手氣怎樣?」索額圖笑道:「手氣自然是好的
。除了賭錢發財,還有一注逃不了的大財氣。」韋小寶道:「那是什
麼?」索額圖在他耳邊輕聲道:「吳三桂差兒子來進貢,朝中大官,
個個都不落空。」韋小寶道:「哦,吳三桂是差兒子來進貢,我可不
是朝在大官。」

索額圖道:「你是宮裡的大官,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風得多了。吳三桂
的兒子吳應熊精明能幹,懂事得很。」低聲道:「待會吳應熊不論送
你什麼重禮,你都不可露出喜歡的模樣,只淡淡的說:『世子來北京
,一路上可辛苦了。』他如見你喜歡,那便沒了下文。你神色冷淡,
他定然當你嫌禮物輕了,明天又會重重的補上一份。」

韋小寶哈哈大笑,低聲道:「原來這是敲竹槓的法子。」索額圖低聲
道:「雲南竹槓,不砰砰的敲他一頓,那就笨了。他老子坐了雲貴兩
省,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咱哥兒如不幫他花花,一來對不起他老
子,二來可對不起雲南、貴州的老百姓啊!」

韋小寶笑道:「正是!」說話之間,康親王陪了吳應熊進來。這平西
王世子二十四五歲年紀,相貌甚是英俊,步履矯捷,確是將門之子的
風範。康親王第一個便拉了韋小寶過來,說道:「小王爺,這位桂公
公,是萬歲爺跟前最得力的公公。上書房力擒鰲拜,便是這位桂公公
的大功。」

吳三桂派在北京城裡的耳目眾多,京城中有何大小動靜,每天都有急
足持信前往昆明稟反。康熙擒拿鰲拜,是這幾年來的頭等大事,吳應
熊自然早知詳情。吳三桂曾和他商議,覺得皇帝鏟除權要於不動聲色
之間,年紀雖幼,英氣已露,日後做臣子的日子,只怕不大好過。吳
應熊這次奉父命來京朝覲天子,大攜財物,賄賂大臣,最大的用意,
是在察看康熙的性格為人,以及他手下重用的親信大臣是何等人物。

今日來康親王府中赴宴,沒料想竟會遇上康熙手下最得寵的太監,不
由得大喜,忙伸出雙手,握住韋小寶的右手連連搖晃,說道:「桂公
公,我....在下....在雲南之時,便聽到公公大名。父王跟大家談起
來,都稱頌皇上英明果斷,確是聖明天子,還說聖天子在位,連公公
這樣小小年紀,也能立此大功,令人好生爺慕。父王吩咐,命在下備
了禮物,向公公表示敬意。只是大清規矩,外臣不便結交內官,在下
空有此心,卻不敢貿然求見。今日康王爺賜此良機,當真是不勝之喜
。」

他口齒便捷,一番話說得十分動聽。韋小寶聽得連吳三桂這樣的大人
物,在萬里之外竟也知道自己名字,不由得骨頭大鬆,好在這些奉承
的話也聽得多了,早知如何應付,只淡淡的道:「咱們做奴才的,只
是奉皇上的對聖旨辦事,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已,有什麼功勞
好說?小王爺的話可太誇獎了。」心想:「索額圖哥哥料事如神,這
小漢奸果然一見面就提到『禮物』二字。」

吳應熊是遠客,又是平西王的世子,康親王推他坐了首席,請韋小寶
坐次席。席上大官甚多,尚書將軍,個個爵高位尊,韋小寶雖然狂妄
,這次席卻也不敢坐,連聲推辭。康親王笑道:「桂兄弟,你是皇上
身邊之人,大家敬重你,那也是愛戴皇上的一番忠心,你不用再客氣
了。」說道將他按入椅中。索額圖這時已升了國史館大學士,官位在
諸人之首,便坐在韋小寶身邊,其餘文武大官按品級,官職高下,依
次而坐。韋小寶忽想:「他媽的!從前麗春院嫖客擺花酒,媽媽坐在
嫖客背後,順手拿幾件糕餅給我,王八們還常常把我趕開,那時只想
,幾時老子發了達,也到麗春院來擺一台花酒,叫老鴇,王八,小娘
們都來陪酒。哪知道今日居然有親王,王子,尚書,將軍們相陪,只
可惜麗春院的老鴇,王八們見不到老子這般神氣的模樣。」眾人坐下
喝酒。吳應熊帶來的十六名隨人站在長窗之側,對席上眾人敬酒,挾
菜,以及僕役傳送酒菜的一舉一動,均是目不轉睛的注視。

韋小寶略一思索,已明其理:「是了,這是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
跟隨來保護吳應熊的,生怕有人行刺下毒,沐王府的人只怕早已守在
外面。待會最好雙方狠狠打上一架,且看是沐王府的人贏了,還是吳
三桂的手下厲害。」他一肚子的幸災樂禍,只盼雙方打得熱鬧非凡,
鬥個兩敗俱傷。這情形康親王自己瞧在眼裡,他身為主人,也不好說
什麼。那侍衛總管多隆武功了得,性子又直,喝得幾杯酒,便道:「
小王爺,你帶來的這十幾個隨從,一定都是千中挑,挑中選的武功高
手了。」

吳應熊笑道:「他們有什麼武功?只不過是父王府裡的親兵,一向跟
著兄弟,知道兄弟的脾氣,出門之時,貪圖個使喚方便而已。」

多隆笑道:「小王爺這可說得太謙了。你瞧這兩位太陽穴高高鼓起,
內功已到了九成火候。那兩位臉上、頸中肌肉結實,一身上佳的橫練
功夫。還有那幾位滿臉油光,背上垂的大辮子,多半是假髮打的,你
如教他們摘下帽子來,定是禿頂無疑。」吳應熊微笑不答。索額圖笑
道:「我只知多總管武功高強,沒想到你還有一項會看相的本事。」

多隆笑道:「索大人有所不知,平西王當年駐兵遼東,麾下很多錦州
金頂門的武官。金頂門的弟子,頭上功夫十分厲害。凡是功夫練夫練
到高深之時,滿臉油光,頭頂卻是一根頭髮也沒有的。」康親王笑道
:「可否請世子吩咐這幾位尊價,將帽子搞摘下來,讓大家瞧瞧多總
管的推測到底準不準?」吳應熊道:「多總管目光如炬,豈有不準的
?這幾名親兵,的確練過金頂門的功夫,但功夫沒練到家,頭上頭髮
還是不少,摘下帽子,免令他們當眾出醜,望眾位大人包涵。」眾人
哈哈一陣大笑,既見吳應熊不願,也就不便勉強。

韋小寶目不轉睛的細看這幾個人,心癢難搔:「不知那大個兒頭兒有
多少頭髮?那瘦子功夫差些,想來頭髮一定很多。」忽然想起一事,
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康親王笑問:「桂兄弟,你有什麼事好笑,說出來大家聽聽。」韋小
寶笑道:「我想金頂門的師傅們大家一定很和氣,既少和人家動手,
自夥裡更加不會打架。」

康親王道:「何以見得?」韋小寶笑道:「大家要是氣了,瞪一瞪眼
睛,各人將帽兒摘了下來,你數我頭髮,我數數你頭髮,誰的頭髮少
,誰出本事強,頭髮多的人只好認輸。」眾人哈哈大笑,都說韋小寶
的想法十分有趣。韋小寶又道:「金頂門的師傅們,想必隨身都帶一
把算盤,否則算起頭髮來可不大方便。」眾人又是一陣大笑。一位尚
書正喝了口酒,還沒嚥下喉去,一聽此言,滿口酒水噴了出來,生怕
噴在桌上失禮,一低頭,都噴在自己衣襟之上,不住咳嗽。

神照喝道:「且慢!貧僧定欲試尊駕的功夫,雙拳『鐘鼓齊鳴』,要
打尊駕兩邊太陽穴,請還手罷!」那人搖了搖頭。神照大喝一聲,大
紅袈裟內僧袍的衣袖突然脹了起來,已然鼓足了勁風,雙臂外掠,疾
向內彎,兩個碗口大的拳頭便向那人兩邊太陽穴撞去。眾人適才見他
掌碎青磚的勁力,都忍不住「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心想此人閃避已
然不及,若不出手招架,這顆腦袋豈不便如那青磚一般,登時便給擊
得粉碎?

豈知那人竟然一動不動,手不擡,足不提,頭不閃,目不瞬,便如是
泥塑木雕一般。神照上人出手之際,原只想逼得他還手,並無傷他性
命之意,雙拳將到他太陽穴上,卻見他呆呆的不動,心中一驚:「我
這雙拳擊出,幾有千斤之力。平西王世子是康親王的貴賓,倘若魯莽
打死了他的隨從,可大大不妥。」便在雙拳將碰上他肌膚之際,急忙
向上一提,呼的一聲響,從他兩邊太陽穴畔擦過,僧袍拂在他面上。
那人微微一笑,說道:「太師好拳法!」廳上眾人都瞧得呆了,心想
此人定力之強,委實大非尋常,倘若神照上人這兩拳不是中途轉向,
而是擊在他太陽穴上,此刻哪裡還有命在?這人以自己性命當兒戲,
簡直瘋了。

神照拳勁急轉,震得雙臂一酸,不由得向他瞪視半晌,不知眼前此人
到底是個狂人,還是白癡,倘若就此歸座,未免下不了臺,說道:「
尊駕定不給面子,貧僧無法可想,只好得罪。下一拳『黑虎偷心』,
要打向尊駕胸口。」「鐘鼓齊鳴」、「黑虎偷心」這些招數,原是最
粗淺的拳招,尋常學過幾個月武功的人都曾練過,他又在發拳之前先
叫了出來,本竟只要以勁力取勝,而使用最粗淺的功夫,也頗有瞧不
起對手之意。那人微微一笑,並不答話。神照心下有氣,尋思:「我
這一拳將你打成內傷,並不斃於當場,卻叫你三四天後才死,那就不
算掃了平西王的臉面。」坐個馬步,大聲吆喝,右拳呼的一聲打了出
去,拍的一聲,正中他胸口。那人身子一晃,退了一步,笑道:「大
師贏了,我已退了一步。」神照這一拳雖未用力,卻也是勁道甚厲,
不料這人渾如不覺,這兩句話說來輕描淡寫,顯然全沒受傷。文官們
不懂其中道理,但學武之人,個個都知他是有意容讓。韋小寶不文不
武,也就在似懂非懂之間。神照自負在武林中頗具聲望,怎肯就此算
贏?他臉面湧上一層隱隱黑氣,說道:「那麼再吃我一拳。」呼的一
拳,仍向他胸口擊去,這一次用上了七成勁力,縱然將他打得口噴鮮
血,那是他自討苦吃,那也是無可奈何了。

神照這一拳將抵那人衣襟,那人胸部突然一縮,身子向後飄出半丈,
似乎給拳力震了出去,其實是乘勢避開他的拳勁。神照這一拳又打了
個空,愈益惱怒。搶上兩步,大喝一聲,右腿飛起,向他小腹猛踢過
去。那人叫道:「啊喲!」眼見這一腿子非踢中不可。

眾人不約而同的都站了起來,只見那人身子向後,雙足恰如釘在地上
一般,身子齊著膝蓋折屈,自大腳以至腦袋,大半個身子便如是一根
木頭橫空而架,離地尺許。神照這一腿踢了個空,在他雙腿之上上數
寸淩空踢過。神照一不做,二不休,鴛鴦連環,左腿「烏龍掃地」,
掠地橫掃,踢他雙腿脛骨。那人姿勢不變,仍是擺著「鐵板橋」勢,
雙足一蹬,全身向上搬了一尺。神照的左腿在他腳底掃過。那人穩穩
落下,身子仍不站直。

廳上眾人彩聲如雷。神照到此地步,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著好一大截
,對方倘若還手,自己勢力輸得一塌胡塗,只得合十說道:「好功夫
,佩服,佩服!」那人站直身子,躬身還禮,說道:「大師拳腳勁道
厲害之極,在下不敢招架,只有閃避。」康親王道:「兩人武功都是
極高。世子殿下,尊價客氣得很,一定不肯還手,比武是比不成了。
來啊,兩人都領兩只大元寶去。」那人躬身道:「無功不受祿。」神
照見他不肯去拿元寶,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領。康親王轉頭向侍從道:
「給兩位送去。」那人這才謝了賞錢,神照也訕訕收了。

康親王明知剛才這一場雖非正式比武,其實是已方輸了,也賞兩錠大
銀給神照,不過既替他遮羞,也為自己掩飾,表示不分勝敗。他心有
不甘,又看得太不過癮,心想:「這高個兒的功夫固然不錯,但吳應
熊帶來的其餘隨從,定然及不上他。我手下眾武師卻各有驚人絕藝,
單是那齊元凱的功夫,比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他本來稱神
照為上人,適才一顯武功之後,心中對他打了折扣,「上人」登時變
成了「和尚」,郎聲道:「剛才比武沒比成,不免有點....有點那個
美中不足。齊師傅,請你邀十五位武師,大家拿兵刃,十六個對十六
個,跟平西王世子帶來的十六位隨從過過招。小王爺,你吩咐他們亮
兵刃罷!」

吳應熊道:「來到王爺府上作客,怎敢攜帶兵刃?」康親王笑道:「
世子可客氣了。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將,一生在刀槍劍戟之間討生活,
可不用這些婆婆媽媽的忌諱。來啊,把十八般兵器都拿幾件來,讓平
西王府的高手們挑選。」康親王本是戰將,從關外直打到中原,府中
兵刃一應俱全。一聲呼喚,眾侍從登時去搬了一大堆兵器出來,長長
短短,都放在那十六名侍從面前。

齊元凱邀集了十四名武師,卻要神照率領。神照要掙回面子,只客氣
幾句,便不再推辭,心想:「好歹也要砍傷幾個南蠻子,出一口胸中
惡氣。」什麼平西王是客,須得顧全他的臉面等等,早已全然置之腦
後。這時神照,齊元凱等人兵刃,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廳上。神照雙掌
之間倒挾兩柄青鋼戒刀,向康親王一席合十行禮。康親王等微微欠身
,頷首還禮。

韋小寶心下得意:「他媽的,這些人個個武藝高強,是江湖上大有來
頭的人物,卻要向老子行禮。老子大模大樣的坐著,點一點頭就算了
事,可比他們威風十倍了。」

神照轉過身來,大聲道:「雲南來有朋友,挑兵刃罷!」先前接過他
五招的高身材漢子說道:「我們奉平西王將令,在北京城裡,決不和
人動手。」神照道:「別人鋼刀吹到頭上,難道也不還手?別人要砍
你們的腦袋,你們中是伸長脖子?還是將腦袋縮進了脖子去?」此言
一出,平西王府的眾隨從均有怒色。說他們將腦袋縮進脖子,自是罵
他們為烏龜了。那為首的長身漢子卻仍淡淡的道:「平西王軍令如山
,我們犯了將令,回到雲南,一樣也要砍頭。」神照道:「好,咱們
就試試。」他招了招手,將十五名武師召在大廳一角,低聲商議。神
照悄聲道:「咱們將兵刃盡往他們身上要害招呼,瞧他們還不還手?
」齊元凱道:「當真傷了人,那可不妥,咱們只是逼他們還手。」另
一人道:「大家手下留神些。」神照喝道:「好,動手罷!」一聲長
嘯,舞支戒刀,白光閃閃,搶先向平西王鋼鞭,或舉銅錘,十六般兵
刃紛紛使動。

那十六名隨從竟然挺立不動,雙臂垂下,手掌平貼大腿外側,目光向
前平視,對康王府十六武師的進襲恍若不見。那十六名武師眼見對方
不動,都要在康親王的眾賓之前賣弄手段,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
妙的招數,斜劈直刺,橫砍倒打,兵刃反映燭光,十六般兵器舞了開
來,呼呼風聲中,組成一張光幕,將十六名隨從圍在垓心。

眾文官不住說:「小心,小心!」武學之士見這些兵刃每一招都是遞
向對方要害,往往只數寸之差,不要多用上半分力氣,立時便送了對
方性命,盡皆心驚。

那十六名隨從向前瞪視,將生死置之度外,對方倘若真要下手,也只
好將性命送了。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爾兵刃互相撞擊,便火
花四濺,叮當作聲,這一來更增危險。他們雖然無意殺傷平西王的手
下,但刀劍鞭錘互相碰撞,勁力既大,相距又如此之近,反彈出去傷
到了人,卻不由自主。

果然拍的一聲,一柄鐵和另一人的銅錘相撞,盪了出去,打中一名平
西王府隨從的肩頭。跟道有人揮刀斜劈,在一名隨從右臉旁數寸處掠
過,旁邊長劍削來,刀劍相交,鋼刀回轉,砍在那隨從臉上,立時鮮
血直長流。兩名隨從受傷不輕,仍是一聲不哼,直立不動。

康親王知道再搞下去,受傷的更多,又見比武不成,有些掃興,叫道
:「好武功!好武功!大家收手罷!」神照一聲大叫,兩柄戒刀橫掠
過去。將一名隨從的帽子劈了下來。餘人跟著學樣,刀槍劍戟,紛紛
將眾隨從的帽子擊落。十六名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後躍開。

韋小寶見那些隨從之中果然有七個是禿頂,頭上亮得發光,不禁拍手
大笑,說道:「多總管,你眼光真準,果然是一大批禿....」一句話
沒說完,一瞥眼間,只見平西王府的十六名隨從仍是挺立不動,但上
惱怒之極,眼中如欲噴出火來。

韋小寶自幼在市井中廝混,自然而然的深通光棍之道,覺得神照這批
人做事太不漂亮,沒給人留半分面子。市井間流氓無賴盡管偷搶拐騙
,什麼不要臉的事都幹,但與爭競,總是留下三分餘地,大江南北,
到處皆然。妓院中遇上癡迷的嫖客,將攜來的成萬兩銀子在窯姐身上
散光,老鴇還是給他幾十兩銀子的盤纏,以免他流落異鄉,若非鋌而
走險,便是上吊投河。那也不是這些流氓無賴良心真好,而是免得事
情鬧大,後患可慮。韋小寶與人賭錢,使手法騙幹了對方的銀錢,倘
若贏他一兩,最後便讓他贏回一二錢;倘若贏了他一百文,最後總給
他翻一贏回一二十文。一來以便下回還有生意,二來教對方不起疑心
,又免得他老羞成怒,拔出老拳來打架。他見到平西王府隨從的神情
,心下老大過意不去,便即離座走到眾人身前,俯身拾起那長身漢子
的帽子,說道:「老兄當真了不起。」雙手捧了,給他戴在頭上。那
人躬身道:「多謝!」韋小寶跟著將十五頂帽子一頂頂揀起,笑道:
「他們這樣幹,豈不是得罪了朋友嗎?」他分不清楚哪一頂帽子是誰
的,捧在手裡,讓各人取來戴上。

這些隨從眼見韋小寶坐於本府世子身側,是康親王這次宴請的大貴客
,是擒拿鰲拜的桂公公,見他替自己拾帽子,忙請安行禮,連說:「
不敢當,折殺小人了!」

韋小寶對平西王府之人本來毫無好感,原盼吳三桂的手下倒個大楣,
但神照等人一再進逼,這些人始終容忍,激發了他鋤強扶弱之意,見
他們感激之情十分真誠,心下更喜,轉頭向康親王道:「王爺,向你
借幾兩銀子使使。」康親王笑道:「桂兄弟盡管拿去使,五萬兩夠了
嗎?」韋小寶笑道:「哪用得著這許多?」向王府的一名侍從道:「
快去買十六頂最好的帽子來,越快越好!」那侍從答應著去了。吳應
熊拱手道:「桂公公愛屋及烏?在下感激不盡。」韋小寶拱手還禮,
心道:「什麼愛屋及烏?及什麼烏,及你這只小烏龜嗎?」康親王見
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眾隨從的帽子,心中也早覺未免過分,生怕得
罪了吳應熊,但如出口道歉,又覺不妥。韋小寶這麼一來,深得其心
,說道:「來人哪!吳世子的手下,每人賞五十兩銀子。」又想:「
單賞對方,豈不教人手下的眾武師失了面子?」又道:「咱們府裡的
十六武師,每人也是五十兩銀子!」大廳之上,歡聲大作。索額圖站
起身來,給席上眾人都斟了酒,說道:「小王爺,令尊用兵如神,今
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令尊軍令森嚴,總屬人人效死,無怪戰無不
勝,攻無不克。來來來,大夥兒遙敬平西王一杯!」

吳應熊急忙站起,舉杯道:「晚生謹代家嚴飲酒,多謝各位厚意。」
眾人都舉杯飲乾。吳應熊又道:「家嚴鎮守南疆,邊陲平靖,那是賴
聖上洪福,再加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指導有方。家嚴只是盡忠皇
上效力,秉承朝中各位王公大臣的訓示,不敢偷懶而已。實不敢說有
什麼功勞。」酒過數巡,王府侍從已將十六頂帽子買來,雙手捧上,
送到韋小寶面前。韋小寶向康親王笑道:「王爺,你府中的師傅們失
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你該賠還一頂新帽子罷。」康親王笑道:「當
得,當得,還是桂兄弟想得周到。」吩咐侍從,將帽子給吳應熊的隨
從送去。眾隨從接過了,躬身道:「謝王爺,謝桂公公!」將帽子折
好放在懷內,頭上仍是戴舊帽。康親王和索額圖對望了一眼,知道這
些人不換新帽,乃是尊重吳應熊的意思。又飲了一會,王府戲班出來
獻技。康親王要吳應熊點戲。吳應熊點了出「滿床笏」,那是郭子儀
做壽,七子八婿上壽的熱鬧戲。郭子儀大富貴亦壽考,以功名令終,
君臣十分相得。吳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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